第二百一十八章 養不教父之過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紀珣自己也面露倦意,與陸曈告辭,臨走時,又自言自語開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從何處得來?”
身側並無人回答,紀珣抬頭,陸曈已走遠了。
似乎未曾聽到他問題。
……
日光漸漸升起來。
金紅色朝霞似一把騰騰燃燒的烈火,潑灑到太師府院中。
僕婦下人們嚶嗚悲泣隔著門,蒙上一層悶悶的霧,弔詭竟似昨夜長樂池畔儺禮上舞者的儺歌,無端聽得人心中發毛。
堂屋裡很是安靜。
戚玉臺靜靜睡在棺材中。
戚華楹傷心欲絕,回府後暈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請醫官行診。
戚清坐在棺材邊,手拿絲帕,一點點擦拭戚玉臺的臉。
這棺材原本是他為自己準備。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備好棺材置於府中,只待將來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這口花費重金的金絲楠木棺,戚玉臺竟先他一步睡進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換過,渾身也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再不似從偶人肚腹中掏出來時可怖猙獰。然而戚清仍繼續擦拭屍體面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認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屍體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動作慢了下來,渾濁老眼微動。
戚玉臺小時候吃飯弄髒臉,他也是這樣,將兒子抱在膝上,一點點擦拭他嘴角的殘渣。
戚玉臺便揪著他鬍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臺時年紀不小,又適逢仕途正得意之時,嬌妻幼子,榮寵無限。
他很喜歡戚玉臺,正如喜歡自己年輕溫柔的妻子。
但岳家卻瞞著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癲疾,原是個瘋子。
他不能讓旁人發現他有一個瘋癲的妻子,登往高處的階梯,盯著他的人總是很多,人人都盼著他墜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師府。
那時候華楹已經出生了。
他盼著,心中存著一絲僥倖的期冀,只盼著兩個孩子不會如他們母親一般繼承可怕宿疾。為此他廣施道場,修橋修路,多年來積攢福德。
幸運與不幸同時降臨在他身上。
戚華楹平安無事地長大。
戚玉臺卻在幼時就開始發病。
本來戚玉臺也該死的。
但當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著長大的孩子盯著他孺慕眼神,終於下不了手。
戚玉臺活了下來。
他一時的惻隱之心,換來並非好的結果。這些年,府中日日燃點昂貴靈犀香,用來安撫戚玉臺情志,延緩維持他病情。然而這個幼時聰明伶俐的孩子長大之後日漸平庸,甚至紈絝,他沒有耐心、暴躁、偶爾陰鬱無常,戚清疑心這也是癲疾隨症。
戚玉臺也無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盡無所出,得知此事時,戚清既失望又鬆了口氣。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癲疾該如何?
但若不能誕下子嗣,戚家將來又有誰來繼承家業?
他已經老了,無法再有第二個兒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兒子的臉,冰涼僵硬的皮膚掠過手指,那點冷意似也要滲進骨縫中去。
這些年,他不甘心,卻又不夠狠心。以為自己厭棄這個兒子,但當戚玉臺真正死去時,他竟如一夜間蒼老十歲。
殺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兒子的父親。
空曠堂廳,華麗棺槨,他佝僂著背坐著,一滴渾濁眼淚落在棺槨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從門外走了進來,哀慟開口:“老爺,小姐悲思過度,醫官瞧過,服過藥已睡去了。”
戚華楹與戚玉臺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禮,戚清特意叮囑戚華楹看好兄長,最終戚玉臺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戚華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顧好小姐。”
他只有這一個女兒了。
管家躬身:“老爺,接下來怎麼辦?”
戚玉臺雖死在儺儀之上,可一同發現的還有寒食散。三皇子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今讓他將屍首帶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舊情。
一切看起來是個偶然。
但絕非偶然。
戚玉臺這些日子都被關在太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緊。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豐樂樓以後,盛京所有商戶都諱莫如深。
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冒險。
這些日子,戚玉臺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陸曈上門施診。
戚清擦拭動作一停。
陸曈。
太師府這兩月以來,出入生人,也就陸曈一人而已。
說起來,自打陸曈登門以後,戚玉臺的確安分了許多。
屋中守衛並未察覺異常,他以為是戚玉臺症疾穩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抬眸,握緊手中絲帕。
“陸曈在何處?”
……
陸曈回到仁心醫館時,已是傍晚。
杜長卿和苗良方都已歸家去了,銀箏站在門口正打算關門,冷不防見陸曈出現在門口,頓時驚喜過望:“姑娘怎麼突然回來了?”
陸曈微笑道:“昨日宮中大禮,過後醫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銀箏又是高興又遺憾:“姑娘怎麼沒提前說呢,廚房裡都沒留飯菜……你想吃什麼,我去做。”
陸曈拉著她:“我還不餓,先進屋說吧。”
銀箏稱好。
門被關上了。
二人進了屋,銀箏點了盞燈放在桌上,見陸曈站在院子前望著窗下出神,就問:“姑娘在看什麼?”
“花。”
陸曈道:“去年你我剛搬至此處時,一朵花也沒有。”
窗下栽的菊花開了三兩朵,一陣秋風過,蕊寒香冷,清致貞姿。
銀箏愛養花,又愛打掃小院,自打她們搬來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開,總是鮮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