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養不教父之過
夜色濃重,長樂池畔煙火燃盡,餘煙被風吹散,消失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太師府中嫡子戚玉臺死了。
他出現在儺儀之禮的瘟神偶人中,被人發現時,如嬰兒藏匿母體般蜷縮在偶人肚腹,渾身上下被儺舞的長劍捅得亂七八糟,血幾乎將全身染紅。
屍體雙眼佈滿恐懼,雙拳擦傷,顯然臨死前經歷拼命掙扎。
一同被發現的,還有偶人肚腹中空了的酒壺,以及戚玉臺屍體衣裳上殘留的粉末。
宮中仵作看過,戚玉臺剛剛服食過寒食散。
豐樂樓大火之後,盛京嚴令禁止任何人服食藥散,不知戚玉臺從何得之,一時膽大包天,竟敢攜帶至祭典之上,又恐被人發現,躲在偶人肚腹中吞食,卻因吞食神志不清,未被人察覺,偶人肚腹機關一關,生生被驅儺的長劍捅死在瘟神中。
儺儀之禮,眾目睽睽,太師府的嫡子、戶部官員,就這樣在百官眼皮子底下死了。
太師老淚縱橫。
偶人肚腹機關可從外頭拴扣,戚玉臺為避人耳目,藏於其中,可究竟是誰將拴扣關上,以至於他無法抽身呢?
所有人,教坊樂工、儺儀舞者、侍衛宮人無一人承認。
那是“瘟神”。
旁人避之不及,無人願意靠近,戚玉臺願鑽入其中,已是十分出格。
或許是哪位樂工經過,順手將拴扣扣上,但事已至此,無人承認。
戚華楹長跪殿中,哭求央告:“哥哥一定是被人害了,有人要害他,將他關在偶人其中,請陛下徹查!”
三皇子元堯看著階下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憐惜開口:“可是戚大小姐,寒食散可不是有人逼著戚公子服下的。”
他提醒:“距豐樂樓那場大火不過數月,令兄真是一點記性也不長,甚至變本加厲。”
太子大勢已去,祭典甚至不現於人前,從前元堯尚收斂幾分,如今已毫無顧忌,只看向殿中頭髮蒼白的老者,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
“陰差陽錯,戚公子竟死在自己父親手中。”
戚華楹渾身一顫。
戚玉臺是死在戚清手中的。
儺禮之上,祛瘟的第一劍,是由“方相氏”刺出。
“方相氏”殺“瘟神”。
父殺子。
接下來舞者跟著刺入的數十劍,加劇了戚玉臺的死亡。
且不提寒食散,若要責怨他人,第一個責怨的應該是戚玉臺自己的父親,當朝太師。
而剩餘的儺舞劍客,也並不知瘟神之中還藏著一個活人。
法不責眾。
何況天章臺祭禮當日,不可殺生。
太師將老邁的身子彎得更低,他沒有辯駁,也沒有央告,沉默地、灰敗地跪在地上,如截被折斷的枯枝,再不會有花開那日。
白髮人送黑髮人,世上最苦,不過如是。
帝王不說話,淡淡看向階下人。
良久,道:“太師,節哀。”
……
皇城之中,眾醫官正往醫官院走。
長樂池邊的歡樂似乎還是轉瞬前的事,一眾醫官卻格外沉默,隊伍死一般的寂靜。
宮中死人,在場眾人都要經歷盤問。不過儺禮之時,醫官院在長樂池靠外邊席位,高臺尚有很長一段距離,整整一夜,禁衛們盤問過後,讓醫官院眾人先回去了。
已是清晨,天色微亮,天邊漸漸亮起一線白光。深秋的清晨已有涼意,歡宴過後更顯冷清。
回到醫官院後,眾人都有些疲憊。
常進讓醫官們先回宿院休息,陸曈正欲同林丹青一起回屋,被紀珣從身後叫住。
“陸醫官,”紀珣道:“我有話同你說。”
陸曈隨紀珣去了他的藥室。
藥室安靜,二人相對而坐,紀珣看著陸曈,片刻後道:“戚玉臺死了。”
陸曈望著他。
“先前院使出事,你替院使為戚玉臺施診,如今戚少爺雖死於儺禮劍下,但儺禮偶人中,發現他曾服用寒食散痕跡,入內御醫一定會查看他過往醫案。”
他見陸曈不說話,又道:“雖然此事與你無關,但太師府或許會遷怒於你。”
陸曈垂首:“我知道。”
戚家一定會徹查戚玉臺身邊之人,而這數月以來,除戚玉臺屋中下人,與戚玉臺最親近的,只有一個陸曈。
更何況,陸曈還是一個“外人”。
“別擔心,”紀珣寬慰:“醫官院可為你作證,你是清白的。”
陸曈笑了笑,再抬起頭時,神色已變得平靜。
她道:“其實,今日紀醫官不找我,我也要來找紀醫官的。”
紀珣不解。
“有件事,我想請紀醫官幫忙。”
“何事?”
陸曈默然片刻,才開口說道:“正如紀醫官所言,太師府或許遷怒於我。我出身平凡,亦無父母兄長在世,孑然一身死不足惜。然而我入醫官院前,曾坐館於西街一處小醫館。”
“其中東家、婢女、夥計、坐館大夫與我並不相熟,不過偶然相處一段時間,他們對我亦一無所知。”
陸曈看向紀珣:“我知紀醫官心底仁善,若我之後不幸出事,請紀醫官看在你我二人蘇南故鄉相處數日份上,護住仁心醫館。此等大恩大德,陸曈沒齒難忘。”
言罷,起身長拜。
紀珣愣了一會兒,忙伸手將她扶起,蹙眉道:“何以突然這樣說?就算太師府心有遷怒,但並無證據,如何隨意定罪於人,更勿提遷怒西街醫館。陸醫官還是不要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
陸曈卻很堅持:“若紀醫官不答應,我便不起來。”
她平日裡雖堅持,卻鮮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時,僵持了一會兒,紀珣無奈道:“好,我答應你。”
西街醫館都是尋常平人,以紀家聲勢,照拂並不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