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本卷完
清晨的風,偷來夏日的片刻涼爽。
李追遠站在二樓水缸邊刷牙時,恰好看見身穿背心和運動短褲的譚文彬以高抬腿的姿勢跑下壩子,開始今早的晨跑。
這個習慣,譚文彬已經保持半年了。
人,真的是一種潛力無窮的動物。
擱一年前,譚文彬還是個偷媽媽錢買遊戲機、課本里夾成人漫畫書、被窩裡藏露骨雜誌,喜歡耳後夾根菸假裝大人模樣的精神小夥。
現在,他是白天刻苦學習、晚上專心練功,把每天早上四十分鐘晨跑當作一種放空與享受的自律青年。
李追遠因為病情原因,有時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會產生些許恍惚和不真實,譚文彬要是能隔著鏡子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怕是隻會嘴硬地說裡頭這個應該是他爸年輕時行為不檢點在外留下的私生子,
順帶再補一句:
“瞧瞧這歪瓜裂棗的樣子,果然血統不純。”
洗完臉,回到房間。
阿璃正站在畫桌前畫畫。
女孩畫的是山水,山水中不僅有大氣象,還有大壩。
這一側牆壁上掛滿了畫,光是南通到上海的跨江大橋,就有四五個版本。
其中有一個版本,江上大橋車水馬龍,江下白家鎮鬼氣森森,堪稱現實與虛無的完美結合。
在畫桌的另一端是男孩的書桌,上頭全是專業書籍,下方更是有好幾口紙箱子,裡面放的全是資料方案和設計圖紙。
這還只是手頭上的這些,很多已經看完研究完的,都被李追遠送去東屋充實阿璃的收藏箱了。
薛亮亮這半年來,基本就是羅工的秘書,而羅工正好這半年來一直處於跑項目階段,經常需要去各地出席論證會和彙報會。
每每來到南通附近時,薛亮亮都會以給師弟送學習資料的名義,從羅工那裡抽出個一天半天的假。
譚文彬的傳呼機只用來接收兩個人的消息,一個是他老子譚雲龍,一個就是薛亮亮。
亮亮哥每次都是呼一下譚文彬,然後就把東西放在長江邊,潤生得騎著三輪車大老遠地過去,把資料和設計圖運回來的同時,還得給他帶去一套幹整的衣服。
就這樣,薛亮亮來南通的頻率越高,李追遠這裡的資料也就越多。
除此之外,羅工還會不定時給李追遠郵來期刊雜誌和一些相對而言規格較高卻又不涉及保密的資料文件。
同時,還會出題給男孩,讓他出自己的設計,方便起見,都是多個題目同時進行,再一齊郵寄給他,他再統一批閱回來做回覆。
雙方真像是在較勁一樣,一個拼命地“吸收”,一個拼命地“揠苗助長”。
李追遠有理由懷疑,自己這裡提前預習的“大學專業課”,已經有點超綱了。
再聰明的天才,想要在某一領域取得造詣,也逃不脫深耕的步驟,李追遠這半年來,確實是被“學習”這種事,分去了太多時間與精力。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桃樹林下面那位一日不死,自己在村兒裡就一日無事可幹。
現在但凡出個普通的正常溺亡漂子,潤生、譚文彬和陰萌他們都是搶著去撈,連太爺都當起了甩手掌櫃。
至於那種能上岸會自己走的死倒,真的是許久都未曾見到了,要不是親身經歷過,都要懷疑這是不是以前自己精神失常時的臆想。
畫圖紙畫累了時,李追遠就會站起身,走向女孩的畫桌前,而女孩也會離開畫桌來到書桌前。
李追遠會拿起畫筆,用畫畫的方式來進行放鬆,阿璃則會翻看起那些設計圖紙。
女孩是能看懂的,否則她也畫不出來。
而且她似乎天生具備某種特殊的感應能力,能將冰冷的數據圖紙化作畫卷中動態的流水。
李追遠還以阿璃為原型創作了一幅畫,只是男孩到現在都無法畫出阿璃的正面,所以只取了背影。
畫中,女孩站在山巔,面前是洶湧的大河,身後下方是一眾古代百姓。
這種構圖,很適合出現在水葬的壁畫裡。
這算是男孩在沉悶學習中的自娛自樂,然後第二天醒來時,這幅畫中,女孩的身邊又被添加了一個男孩背影。
倆人還手牽著手。
畫風一下子又變成了幼兒園圍牆畫。
其實,倆人到底還是小孩子,本質上和村裡玩泥巴的同齡孩子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們的泥巴看起來更高級那麼一點。
《齊氏春秋》李追遠已經破譯完畢,這本書越往後破譯難度就越大,
耗費時間也就越久,李追遠後來也是發現了,這本書應該是有個密碼本的。
要不然以自己的推演計算能力都得耗費這麼大精力,正常齊家人不說想學了,單純為了看懂上頭的字都得苦心鑽研半生,這顯然不可能。
而密碼本應該是齊家人祖傳的某種基礎的東西,類似柳家人的《柳氏望氣訣》。
正因為缺失了這個東西,李追遠就只能採取最笨的方式硬啃破譯。
這本書本身就是一個機關萬花筒,破譯完後,裡面記錄的是機關和空間要術,屬於齊家祖上安身立命的本事,哪怕是在族內也確實得保密,只能小規模傳播遞代,因為這涉及到不知多少陵寢的秘密,一旦洩露出去,必會遭受古代當權者的忌恨。
書是好書,但對於現在的李追遠而言,有點雞肋,他的專業是水利工程,也不用他來設計什麼“安保”或者“防盜”,因為大型水利工程附近,都會有部隊。
相較於古代害怕盜墓賊團伙的入侵,現在需要擔心防衛的是來自空中的導彈。
不過現在是雞肋,以後肯定還是會有用處的,家屬院的老教授們幫自己破譯出了竹簡裡的座標,雖然有三處還模稜兩可,但大概位置都確定了。
從東北到雲貴,從草原到戈壁,從十萬大山到千島之湖,從盆地到高原,以及江裡河裡甚至是海里。
地理座標橫跨之大,讓李追遠對著地圖都感到不可思議,可生於春秋時期的面具男子哪怕變成死倒了依舊將這份竹簡隨身攜帶,那就必然有其秘密。
而且,竹簡座標裡,有一處,居然和《集安572人防工程調查報告》很接近,很大概率就是一處地方。
也就是說,羅工心心念唸的白月光,也是竹簡記錄的九大座標之一。
這不由讓李追遠懷疑,半年前在京裡,李蘭給自己甩來的那三份文件,三份分別對應海里、集安以及豐都,是否也存在某種深意?
已徹底發病並自認為褪去人性的李蘭,卻依舊在繼續著她的工作,到底是懷揣著怎樣的一種目的?
李追遠很難代入她的思維,他也不敢去嘗試代入,但從側面來看,肯定有著更深層次的東西在吸引李蘭去追尋。
雷打不動,揭開每一天序幕的,還是劉姨:
“吃早飯啦!”
李追遠牽著阿璃的手下了樓,一樓客廳門側處掛著一個小黑板,本是拿來臨時記賬的,比如東家需要多少桌椅西家需要多少紙人,大部分時間都是閒置。
但自仨月前,李三江鄭重其事地把黑板用水仔細擦拭,拿起粉筆,在上頭很嚴肅地寫了——“壺百天”。
在被告知“壹”寫錯了後,太爺乾脆擦了,改成“100天”,以後繼續以阿拉伯數字遞減。
這板子當然不是寫給他曾孫看的,畢竟曾孫已提前錄取,相關證明都被李三江供在了小隔間裡的老子(孔子)像下。
李三江這是為壯壯寫的。
今天,黑板上是今天新寫上的數字“3”。
譚文彬晨跑回來了,在井口邊衝了澡換了身乾淨衣服。
不得不說,哪怕撈屍人功夫他只練出了個強身健體,但那也是對比潤生這種怪胎。
他出身自警察世家,身體基因本就不錯,再加上刻苦鍛鍊同時吃得還多,赤膊時可不再是白斬雞而是肉眼可見的精悍。
陰萌做棺材的手藝沒得說,睡裡頭真的是冬暖夏涼。
每天晚上,譚文彬就和潤生睡棺材裡,一口是李三江的一口是山大爺的。
之所以山大爺的壽材還被放在這裡,是因為李三江擔心給他送家裡去的話,山炮會輸了錢把壽材賣掉。
反正等山炮哪天蹬腿了,再讓潤生把棺材送過去,也來得及。
對此,潤生也深表同意。
“明兒怎麼還會放假哩?”李三江有些不解地抽著煙,“眼瞅著都要高考了呀。”
譚文彬說道:“大爺,我們學校不是高考考點,我們得去考點學校,正好放兩天假讓大家準備準備,考前一天再集體去考點學校,住他們宿舍。”
李三江問道:“可以送飯不?”
“可以的,不住考點宿舍的話,還能回家呢。”
“那就行。”李三江抖了抖菸灰,“我讓婷侯那天準備好年糕和粽子,高考早上我給你送去。”
“嘿嘿。”譚文彬沒推辭,只是笑了笑。
“好好考!”李三江拍了拍壯壯的肩膀,“唸書好,真的,唸書好啊。”
“放心吧,大爺,我沒問題的,
錄取通知書地址我填的你這兒,等大爺你看完了,我再拿家去給我爸媽看。”
“哈哈!”李三江開心地大笑起來,“壯壯不錯的,沒白吃大爺我這麼多糧食。”
吃過早餐,潤生將三輪車騎了出來,李追遠和阿璃坐了上去。
學校今天要開高考最後一次動員大會,應校方要求,男孩今天得去露個面。
來到學校,校門口以及後頭教學樓上“熱烈祝賀我校李追遠同學獲得國家奧數競賽一等獎”的橫幅依舊嶄新,而且更久遠的“市獎”和“省獎”看起來也很鮮亮。
因為,學校是真的會定期換新橫幅。
“小遠,我和阿璃在附近等你。”潤生指了指遠處的小巷子。
“嗯。”李追遠應了一聲,然後看向依舊坐在三輪車上的阿璃,“待會兒我們去買東西,買完東西再去吃炸串。”
女孩點頭。
說是明天放假,但上午大會開完後,其實就是自習了,學生可以直接回家準備,譚文彬也會出來。
李追遠手裡拿著一本魏正道走入學校,上學期他還會在月考期中考時回來考一下,這學期……還是他第一次跨入學校大門。
學校也不催他來上學或者考試,只是會通過譚文彬來旁敲側擊一下李追遠的“鼻息”。
男孩徑直走向校長辦公室,沿途吸引了不少老師跟隨,要是能天天瞅見那也就不稀奇了,可這是男孩拿到國奧賽後第一次出現。
孫晴應該是早有準備,她居然沒在自己教室裡而是在這裡等著。
見李追遠來了,她上前就牽起男孩的手,笑著說道:“讓班主任我看看,哎喲,好久不見,我們家追遠同學真的是長高了。”
班主任自稱是班主任,已經很違和了。那句對自己班裡學生說“好久不見”,就更奇怪了。
但周圍的老師們投來的,都是嫉妒和羨慕的目光,倒沒人在意這語病。
換位思考,他們要是能白撿一個高考狀元班主任的頭銜,只會比孫晴更失態。
以後履歷裡寫上這一條,看履歷的人誰知道你家狀元是壓根不來上課的。
孫晴領著李追遠來到校長辦公室,裡頭閆老師蘇老師……也就是李追遠各科的老師都在。
辦公室裡還架起了照相機。
接下來,李追遠就站在最中央位置,保持微笑,然後自己身後身側不停變換著各種排列組合。
拍完後,李追遠都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演技很好的他,這會兒都覺得有些發酸。
然後,吳新涵就帶著男孩來到了學校禮堂。
面朝下方的長桌,最中間的位置,是李追遠的,正副校長都只坐男孩兩側。
高三生們正在逐漸入場,李追遠留意到,他們中很多人身上都佩戴著明黃色的符紙,這是《追遠密卷》的幸運符。
男孩當初畫符失敗,苦思冥想這符能有什麼用時,真的沒料到,還能有這種效果。
尤其是坐最前兩排的那一群男生,乾脆將符紙展開貼在了自己腦門上,以求在此刻多汲取些神童氣運。
這一幕看起來,像是前面坐著兩排筆挺挺的死倒。
利益相關時,年輕人迷信起來,能讓老年人都覺得簡直太過封建迷信。
李追遠看見了坐在下頭對自己做鬼臉的譚文彬,然後周云云走了過來,坐譚文彬身側的男生很自覺地讓位。
校長和幾位老師代表開始講話。
不同於百日誓師大會那會兒,得鼓舞鬥志,甚至還會花錢請校外的“演講專家”過來專門打雞血。
這次大會主打一個解壓,告訴學生高考並不是人生唯一路徑,同時各科老師也提點了一下考試時的注意點。
吳新涵扭頭小聲問男孩:“小遠,你要不要說兩句?”
李追遠做最後的發言,很簡略的一句笑話:
“大家記得解答題先寫‘解’。”
下方先是集體一愣,隨即集體鬨笑,然後就是熱烈地掌聲,不少人揮舞著《追遠密卷》以及符紙。
大會結束,李追遠在吳新涵等一眾領導和老師的陪同下,走到校門口。
男孩能感受到來自周圍的傷感,因為大家很清楚,這次離開校園後,就很難再見了。
男孩挺感激學校對自己的優待,所以他在校門口的花圃邊停下腳步。
無視了牌子上寫著“禁止進入花圃”,男孩走了進去,在銀杏樹下彎腰撿起了幾片樹葉,夾在了書裡。
這也是他今早特意帶著書進來
的目的。
吳新涵摘下眼鏡,哭了。
任課老師們,也都紅了眼眶。
其餘老師和領導,見校長哭了,也都默默配合擦起了眼角。
雖然,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也沒有那般強烈的表達,但卻算不上虛假。
因為眼淚有些時候落下,只是為了在人生的書本里留下些沾溼的痕跡,方便回味。
高三的教室,已經瘋了。
學生們撕起了卷子和本子,再將它們灑向樓下。
樓下的以及對面初中樓的學弟學妹們則趴在陽臺上看著高三學長學姐們犯病,有羨慕有憧憬。
老師們難得沒來維持秩序,學校打掃阿姨也樂得拿起麻袋開始裝取好去賣廢品。
譚文彬頭枕雙手,雙腳翹在書桌上,以半躺的姿勢看著周圍大喊大叫的同學。
要是沒遇到小遠哥,要是沒經歷半年前的那些事,現在應該還是左護法的他,應該是帶頭鬧得最歡的那個。
別人瘋鬧時好歹留有一點清醒,自己怕是會連教科書都得撕掉淪為最後兩天連個正經書都沒的看的二逼。
只是現在,他只覺得同學們真是好可愛,他能享受這種氛圍,卻懶得動彈去加入。
在小遠哥的幫助下,他幾次模擬考的成績都很穩定,均排在班級前列,對大後天的高考,也只當是一個註定要走的流程,沒什麼好緊張的。
周云云坐在原李追遠的位置,周圍環境嘈雜喧鬧,所有人的聲音都被蓋過掩去。
女班長鼓起勇氣,在譚文彬耳邊說了聲:
“譚文彬,我喜歡你。”
譚文彬聽到了,他第一反應是想假裝沒聽到。
可一想這樣也不合適,他扭過頭看向周云云,女孩沒害羞沒避退,很是坦蕩。
譚文彬本能地想混不吝地伸手勾一勾班長下巴,再模仿一下高衙內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