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李蘭希望通過擁有一個正常的兒子,來形成她自己的情感錨點,可惜,她生出的兒子和她有著一樣的病。
她絕望了。
可李追遠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再厲害的教會,也無法做到把贖罪券賣給還未生出的人。
當男孩在心底把“媽媽”這一稱呼改為“李蘭”後,就意味著他已經切割掉了這段關係。
你繼續痛苦掙扎吧,我懶得看了。
與其內耗自己,不如外耗別人。
李追遠放下了杯子,他打算離開了。
“啪!”
像是太爺家電燈繩被忽地拉下,李蘭整個人,熄滅了。
她變得很冰冷也很淡漠,眼眸深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快速地剝落。
她重新抬起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
雙方目光接觸的瞬間,李追遠就覺得自己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很疼很痛,彷彿隨時會從自己喉嚨裡蹦出來。
腦海中,迅速浮現出自己照鏡子時的場景。
是她,也是他。
他認識眼前的這個“人”,因為他自己身體內,也住著一個,而且,在那場轉運儀式後,他似乎曾出現過,將“魏正道”的名字改成了“偽正道”。
其實,李蘭,早就輸了。
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半年前打向張嬸小賣部的電話,就是李蘭最後的歇斯底里。
她從一個偶爾可能犯病的正常人,變成一個偶爾可能正常的病人。
這是她最恐懼的歸宿,也很可能,是自己的歸宿。
“詭異與刺激,很容易提高閾值,當你閾值提高無法再被滿足時,你會主動選擇變成她這樣。”
依舊是李蘭的聲音,語調還輕柔了一些,但卻像是在評價一臺設計有缺陷的機器。
她甚至把自己,也當成了一件機器。
李追遠咬緊了牙,雙手撐著桌面,神情不斷變化,身體開始顫抖。
“你應該也選擇了一個錨點。
她是寄託,
你是什麼?
扶持、共生?”
李蘭把臉湊到李追遠面前,仔細盯著男孩的臉:“你應該,能比她堅持得更久些。”
李追遠沒有說話,指甲蓋裡,已摳下桌面的紅漆。
李蘭伸出手,輕輕撫摸男孩的頭:
“你繼續玩吧,等玩累了,玩不動了,我真正的兒子,就會來找我了。”
李追遠雙手用力一推桌子,整個人踉蹌地後退好幾步,後背靠在了櫥櫃上才避免摔倒。
他驚恐地盯著面前的女人。
李蘭沒再去看男孩,而是起身,走到水池邊,仔細認真地洗起了手:
“你們真是一對母子,你和以前的她一樣,總想著在身上留點汙垢,乾乾淨淨的不好麼?做人,多髒啊。”
洗完手,她將桌上的文件和報告紙整理好收入公文包。
然後,她走了。
連續兩聲“咔嚓”聲,是開門和關門。
李追遠靠著櫥櫃,緩緩坐在了地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
剛剛,李蘭向他展示了,病情徹底爆發後的樣子。
強烈的窒息感向他襲來,他覺得自己就像被丟入了一個封口的玻璃瓶,任憑如何捶打都寂悶無聲。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壓抑感幾乎要將他傾軋粉碎。
男孩的目光落在了餐桌上的熱水壺,他站起身,走向餐桌,左手抓住熱水壺,將壺口向下傾的同時,將自己的右手掌心攤開放在下面準備接著。
裡面,是剛燒開的開水。
壺口繼續傾斜,白煙帶著滾燙的熱水落下。
“噠噠噠……”
開水落在了地面。
男孩及時收回了手。
“不能這樣,阿璃會生氣。”
“呼……呼……呼……”
一時間,幾乎要窒息的空間裡,透入了些許清新空氣,男孩貪婪地呼吸著。
走出屋子,關上門。
“咔嚓!”
李追遠抬起雙手,觸摸著自己的臉,剛剛關門的聲音,像是訂書機,重新釘回了自己臉上的這張人皮。
緊接著,男孩開門再關門,再開門再關門。
“咔嚓!咔嚓!咔嚓!”
嗯,多釘幾下。
見李追遠出來了,吳新涵和閆老師就和老教授們告別,他們互留了聯繫方式,以後說
不定可以邀請來學校講座什麼的。
接下來,就是吃烤鴨。
本來只點了一套鴨子和倆菜,應該是夠了的。
但李追遠一想起李蘭說的“做人,真髒”,就忍不住使勁往嘴裡塞裹著鴨肉的麵皮。
這使得吳新涵又要了半套鴨子。
第二天一早,吳新涵和閆老師就早早起床,他們本想著不打擾小遠讓男孩多睡會兒,誰知他們一開門,對門的小遠也打開了門。
然後,李追遠就被他們帶著去吃了滷煮,又買了一些特產。
趕到機場,坐上飛機,吳新涵和閆老師都睡著了。
李追遠則透過舷窗,看向窗外的藍天以及下方厚厚的白雲。
昨晚,他一宿沒睡。
飛機落地,有學校的車來接,天黑前,李追遠回到了太爺家。
村西有喜事,太爺帶潤生和陰萌去吃席了,譚文彬則回了家。
徑直來到二樓,走入自己房間,阿璃正拿著小推子,刨著一座牌位。
旁邊地上躺著一條皮鞭,有一半已經被用牌位的表皮包裹好了。
男孩不在家時,女孩要麼畫畫要麼就幫男孩做這些手工活。
當李追遠出現在房門口時,女孩抬起頭,嘴角浮現出弧度,眼睛也亮了起來。
但很快,女孩似乎察覺到什麼,神情也隨之低落。
“你看,沒有。”
李追遠對女孩攤開自己雙手,掌心處沒有傷口。
“我身上也沒有,我忍住了,真的,我做到了。”
男孩竭力地證明著自己,像是在誇耀自己的“考試成績”。
相較而言,所謂的奧數競賽考試,在此時不值一提。
女孩消失的嘴角弧度再度浮現。
在見到女孩後,李追遠身上那根一直緊繃的弦,終於鬆了。
他走到床邊,躺下後眼睛眨了兩下,直接昏睡過去。
這一覺,他做了很多個夢,夢裡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是李蘭,一會兒自己被李蘭牽著走,一會兒是自己和李蘭並排站在一起,看著遠處牽著手正在行走的一對母子。
天亮了,男孩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