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脂焚椒 作品

第七十二章





桃延附近本不會下雪,百姓或許就連最普通的縕袍都沒有。




江玉珣很難想象他們是如何過冬的。




他一邊說,一邊用左手輕撫著手中的棉花,語氣頗為落寞。




應長川緩步上前,他看出江玉珣有些自責:“若沒有愛卿提醒,連這幾船的棉花也不會有。”




江玉珣輕輕搖頭。




他明白應長川的意思,但此刻見到辰江兩岸的景象,他卻怎麼也過不了心中這一關。




……自己並不是這個時代的土著。




來自現代瞭解歷史的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的。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往後荒地開墾結束,可令百姓一半種糧,一半種桑樹、麻、棉,若是人人每年都能有一套兩套的新衣服穿就好了。”




“……開疆闢土是盛世,衣食無憂更是盛世上的盛世。”




“吃飽穿暖”對現代人而言很是尋常,但到了古代卻是一個大難題。




辰江上的雪一會下一會停。




兩人說話的時候雪正好停了下,厚重的灰雲也被大風吹走。




多日未見的晚霞如墨一般從天空潑灑而下,落在了江玉珣的面頰上。




照亮了那雙稍顯暗淡的黑眸。




“真難啊……”他忍不住低聲道。




古代壓根沒有“平民百姓應該吃飽穿暖”這個概念,更別說做到了。




——畢竟歷朝歷代的百姓都是這樣過來的。




江玉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正要起身,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玄色。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應長川已經俯身將棉花從自己的手裡接了過去。




江玉珣頓了頓,略有些疑惑地轉身向對方看去:“陛下?”




應長川沒有說話,反倒是用另一手輕輕將江玉珣拉了起來。




赤紅的夕陽灑向如鏡一般平靜的辰江,映在了二人身上,如為他們披上了一襲紅衣。




“好。”應長川緩聲道。




話音落下,他便把手中的棉花輕輕地放回了棉堆之中。




末了突然轉過身看著江玉珣的眼睛說:“孤答應你。”




如火的夕陽燃向雪白的棉雲。




應長川幾乎一字一頓道:“未來大周百姓,定不會再挨餓受凍。”




說話的時候應長川仍未鬆開手。




淡淡的熱氣順著掌心相交處傳到了江玉珣的指間,激得脈搏隨著應長川的話語一道輕輕地跳了起來。




同在此時,又有一朵巨浪自辰江上打了過來。




撞得樓船跟著它一道輕晃。




江玉珣的心潮竟也隨之澎湃。




——衣食無憂是很難,但那又怎樣。




應長川這個大周土著都敢承諾,自己怎麼能畏難?




大風吹淨了江上的積雲。




晚霞如碎金一般灑滿了大地。




江玉珣緩緩笑了起來,忽然在此刻回握住了應長川一直沒有鬆開的那隻手:“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




江玉珣回到樓船上時天已經黑了。




他簡單用過晚餐後,便回到了外艙。




此時應長川還沒有回來,內侍官早將一個木盆放在了桌案上。




這是用來治療凍瘡的湯藥。




水剛端來沒一會兒,此時還在冒著熱氣。




江玉珣坐在桌案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撥了撥水面。




過了一會後,方才一點一點地將右手沉了進去。




“嘶!”也不知這湯藥是什麼東西熬成的,江玉珣剛把手指泡入湯內,便感受到了一陣難言的刺痛。




除此之外,還有難以忽視的火.辣之感。




——和上一世切完辣椒的感覺差不了多少。




江玉珣手上未長瘡的地方都受不了這樣的辣意,更別說生了凍瘡的地方了。




……要不然先算了?




江玉珣上一世沒有長過凍瘡,但經驗告訴他等到春暖花開之時,這東西便會自己消失。




反正去了桃延郡還要繼續挨凍,現在泡了也是白泡。




江玉珣迅速說服自己把剛沒入湯藥的手指抽了出來。




然而不等他處理殘局,用完晚膳的應長川竟在這個時候走入了艙內。




他站在艙門處,直直地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青紫中隱有潰爛的右手上。




“愛卿不是說不嚴重嗎?”說話間,天子已快步走了進來。




應長川吃得這麼快?!




江玉珣心虛地將湯藥藏在了背後:“今早食指有些泛紅,臣也沒有想到去逛了一圈之後,竟然變得這樣嚴重。”




應長川站在江玉珣面前,沉聲看著他道:“愛卿既知嚴重,為何又要倒掉湯藥?”




“因…因為……這湯藥有些過分刺激。”江玉珣鮮少見到應長川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忐忑。




天子沒有說話,直接把江玉珣藏在衣袖中的手抽了出來,一回生二回熟地替他挽起了衣袖。




江玉珣被他嚇了一跳:“實在是不必了,陛下!”




誰知應長川非但沒有停手,甚至……不由分說地握著他的手腕,一道浸入了湯藥之中。




江玉珣連忙道:“這湯藥非常辣手,陛下小心。”




“無妨。”




應長川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且整整大了江玉珣一圈。




他輕輕鬆鬆便將身邊人的手裹在了掌心。




應長川雖養尊處優貴為天子,但多年的戎馬生涯仍將他的皮膚曬成了淺淺的蜜色。




相比之下,江玉珣被風雪凍了一天的手顯得格外蒼白。




應長川似乎不覺得這湯藥辣手。




他一手握著江玉珣的手腕,一手撩起水朝江玉珣手背上的傷處淋去,動作格外仔細。




兩人的手指糾纏於水下。




墨色的湯藥輕輕墜入盆內,生出一陣細響。




……江玉珣忽然覺得,艙內的氣氛不大對。




他忍不住移開視線,略不自然地開玩笑道:“臣的手是有些多災多難,但好在都是小傷……雖然麻煩但不怎麼礙事。手嘛,能用就好。”




應長川忽然蹙眉,握著江玉珣的那隻手也不由微微用力:“能用就好……愛卿當真大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天子的語氣似乎在這一瞬變得有些冷。




江玉珣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對方。




我自己的手還不能自己處置了?




他沒忍住暗戳戳懟了一句:“臣手如何自己最為清楚,陛下這話說的好似比臣自己還在意這隻手似的。”




應長川垂下眼眸,繼續替江玉珣淋藥。




他的動作輕緩而隨意,語氣也是同樣的輕飄。




……然而說出來的話,卻似一陣冬雷在江玉珣的心間炸開。




墨色的湯藥順著二人糾纏的手指滴了下去。




應長川的聲音與水滴一道墜地:“是。”




……是?




他,他怎麼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