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瑾 作品

第 323 章


 “先生......”

 在樹葉化作的飛灰中,蒼龍呆呆地仰著頭,由綠色光斑構成的防護罩已經漸漸黯淡了,透過那看起來隨時會碎裂的淺色光暈,它看到了防護罩外山河逆改的可怖景象,幾乎滅頂災劫裡,只有防護罩中還勉強算得上一方淨土。

 “先生!”

 蒼龍盯了好一陣子才將自己震動著心神收回,它看著頭頂枯黃之色已佔據大半的樹冠,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衝向茶樹所在的位置。

 先生的本體變得好高大,替他們擋住了一切危險,可為什麼它的心中會有著那麼濃重的不安?

 蒼龍衝到了遮天蔽日的茶樹所在的位置,茶樹的樹幹很粗壯,即使他們四個幼崽合圍也只能佔據一個小小的角落,它將自己的爪子放在樹幹上,感覺到爪子下的樹在顫動———它分不清究竟是先生的傷勢越來越重,還是外界的災劫越來越厲害,又或是兩者皆有。

 它飛快地將身體裡的靈力都釋放出去,試圖替先生撐起一點防護罩,減輕一些壓力,但靈力用出去後它才發現它的靈力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無事。

 枯黃的樹葉落在它肩上,輕輕呵一口氣便能化作飛灰,轉眼蒼龍的肩上就積了一層。

 “蒼龍———!”

 它似乎聽到有誰在叫它。

 它回過頭,看到白澤它們飛奔而來,每個人的身上都沾著一層灰。

 鳳凰最是性急:“外面怎麼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了?我們能給先生幫上忙嗎!”

 蒼龍想說外面突生的災劫,又想說它們的靈力太過微弱無濟於事,也想說先生現在的狀況非常糟糕,可它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吐不出一個字———尖銳到極致的不安,短暫地剝奪了它言語的能力。

 它只能指著頭頂,看著那刺目的枯黃,不出一語。

 在一起相伴了那麼多年,蒼龍其實是四隻幼崽裡最冷靜也最像先生的那隻,它現在的反應讓本就不安的另外三隻幼崽心下更焦躁,它們也試圖用自己的靈力為先生分攤壓力,但終究是徒勞。

 四隻恐懼擔憂的幼崽相互依偎在樹幹旁,防護罩裡不算冷,可不斷傳來的地動像場一醒不過來的噩夢,只有彼此靠近時的體溫才是虛幻之中的一點真實。

 天幕似乎壓了下來,於是沒有了白天與黑夜的分別,只剩無盡的毀滅,它們就如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浪花傾覆。

 在恐懼的情緒裡,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四隻幼崽都不敢睡過去,只是睜著


眼睛,感受著那彷彿無窮無盡的地動。

 “結、結束了嗎?”

 因為心絃過於緊繃,鳳凰甚至懷疑自己的感知出了錯,那綿綿不絕的地動似乎在此刻停滯了,天地一片寂靜。

 白澤因為長時間的緊張而聲音沙啞:“應該、結束了吧......”

 身下的地面似乎不再震動,防護罩外可怖的裂痕也不再蔓延,壓抑低垂的天幕裂開了口,一線金色的陽光傾瀉,連綿

 成片後,驅散了天幕的陰霾。

 他們頭頂的巨木也被陽光照亮,金燦燦的陽光灑落,枯黃的樹葉幾乎要與陽光融為一體———確切一點說,是枯黃的樹葉,一點點消散在了陽光中。

 漫天的金色光斑四散在天際,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絕美場景,但這一幕落到樹下的四隻幼崽眼中,卻只剩了無盡的惶恐與害怕。

 “先生!!!”

 鳳凰拍打著翅膀拼命向上飛,它穿過了正在消散的茂密樹冠,金色光點披在它的羽毛上,仿若鍍了一層燦爛的金暉———它彷彿穿過了不存在的虛影。

 鳳凰震驚的回頭,它的眼瞳裡,那棵它無比熟悉的、遮天蔽日的茶樹正在一點點變透明,好像要在陽光裡徹底消失了。

 白澤在樹下去碰樹幹,短短几秒內,它爪子下的觸感便從堅實走向虛無,最後撈了一個空。

 金色的光點還在四散著,落在他們身上,竟然帶著暖暖的溫度,陽光開始遍灑滿目瘡痍的山河,山河到許多角落都開始溢散同樣的金色光點,這些金色的光點漸漸融在陽光裡,再也辨不分明。

 生之於天地,散之於天地。

 庇護著他們的巨大茶樹在呼吸間四散無蹤,只有原地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深坑,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都愣著幹什麼啊!”蒼龍越過已經呆愣的麒麟,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深坑,“都下來找啊!”

 如果能找到一點殘留的樹根,也許先生就還有復生的希望,災劫都扛了過來,它絕不相信先生就這樣離開了!

 它的話驚醒了另外三隻幼崽,它們紛紛跳入深坑裡,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搜尋起來。

 ———它們整整找了五天。

 深坑中的每一寸泥土都被它們翻了個遍,沒有,什麼都沒有。

 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四隻幼崽呆呆地坐在坑中,深坑在這五天裡已經被它們擴大了一圈,幾乎成了一個大型的平臺,月光毫無阻礙地傾瀉下來,仰頭就能看到深藍的天空,就像它們夜晚


躺在爬山虎藤架下所乘涼時看到的那樣。

 一切恍惚如舊,一切面目全非。

 鳳凰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它漂亮的尾羽此時裹滿了泥土:“找不到,什麼都找不到......”

 它已經很久很久都不做小哭包了。

 災劫降臨時猝不及防,離別也同它一樣。

 蒼龍丟掉爪子上的泥塊,它的五隻爪子都因為不眠不休的挖掘而有所損傷,動一動都發顫,它用嘶啞的聲音說:“我們、去找建木。”

 草木集會他們去過很多次,如果說天地間還有誰能知道拯救先生的方法,那必然是建木。

 無論什麼生靈,在絕望之時總要找個寄託,有了新的目標後,另外三隻幼崽的精神狀態明顯好了些,它們搖搖晃晃地起身,攀著深坑的泥壁爬了出來。

 深坑不遠處是一片廢墟,依稀還能辨認出不少殘骸,比如殘磚碎瓦間枯死的爬山虎藤,比如他們一起製作的、將陣法刻作花紋的桌椅,比

 如鳳凰認真裝飾小院籬笆,比如他們留下來的、準備和先生一起分享的西瓜......

 平素性格最鹹魚最擺爛的麒麟鼻子一酸,眼淚就悄無聲息地掉了下來:“家沒了......”

 “等我們將先生找回來———”白澤用爪子拍拍麒麟,不知是在安慰它還是在安慰自己,“重建就是灑灑水的事啦!”

 它們都在拒絕那個不想承認的結果,所以白澤這樣安慰麒麟時誰都沒反駁。

 四隻幼崽沒有休息,而是在星夜中踏上了尋找建木的路———地勢因為災劫而大改,早已與原先大不相同,一切參照物都毀滅在地動裡,只能憑著方向碰運氣,於是狼狽的幼崽愈發狼狽。

 它們走了很多彎路,又走了很多錯路,好幾個日升月落後,終於見到了依稀有些熟悉的景象,它們看到了曾經鬱鬱蔥蔥,遮天蔽日的建木。

 可這一刻,無論是白澤還是鳳凰,麒麟還是蒼龍,都生出了綿延不絕的悔意———

 與其說那是建木,倒不如說是一片無聲的墳場。

 建木之下,地面是詭異的焦黑色,遍佈著密密麻麻的巨大裂痕,方圓千里,寸草不生,建木之上,九根看不到頂的彎曲樹枝樹皮剝落,傷痕累累,祂的枝葉上,一眼望去有許多熟悉的樹,再也沒有了過去那美麗的姿態。

 這種悲愴又恐怖的場景將四隻風塵僕僕的幼崽震懾在了原地,一時間,它們竟然有種轉頭就跑的衝動———好似心中隱秘的希冀,有即將被打


破的危險。

 地面成了一片焦土,到處都是裂痕,它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到了建木的最下方,最下方的焦黑色不再是死去植被所積攢的厚厚灰燼,而是血肉鑄就的枯朽,踩上去時能聽到未燃盡的骨頭斷裂的聲音。

 建木之上是離去的異植,建木之下是長眠的異獸,而它們則是這片墳場的闖入者。

 四隻幼崽幾乎要崩潰了。

 熟悉的世界在一夕之間面目全非,即使再怎麼鼓勵自己鼓勵同伴堅強鎮定,終究比不上這一次又一次山呼海嘯般的衝擊。它們瘋了一樣地在地上翻找著,在九根傷痕累累的巨大枝葉間穿梭著,滿目都是死亡,滿目都是灰燼,滿目都是焦土。

 麒麟在第七根枝條的空腔裡,發現了一朵巨大的枯萎花朵,破破爛爛卻依舊緊緊閉合,麒麟將白澤它們都叫了過來,合力撕開了這朵花,建木特有的黑花中心,蜷縮著昏死過去的壽木,這是他們在巨大的建木裡,搜尋到的唯一倖存生靈。

 壽木的情況並不好,與外面一樣的焦黑色爬滿了他的大半身,連帶著那張熟悉的臉龐也有一半成了焦炭,他處於一種半人半樹的狀態,有種詭異的猙獰。

 四隻幼崽輪流給壽木輸送著靈氣,但壽木內在的經絡同他的外表一樣千瘡百孔,靈氣進去後甚至走不到一個循環便會散開,根本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