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暴雨雷聲
雷雨一夜,朝陽破開烏雲傾灑天地間。
楚召淮快步而來,眉尖前所未有地蹙緊,視線盯著姬恂額頭的傷處,雖然努力掩飾卻還是露出擔憂之色。
他語調中冷意還未散:“讓我瞧瞧。”
姬恂身形高大,又傷在腦袋,楚召淮要瞧得踮起腳尖才能看到。
他足尖微微用力,剛要輕踮一下,就見姬恂直勾勾盯著他,眼眸帶著令人心驚膽戰的熾熱,好似有火燃燒般。
偏偏姿態卻像是被馴服的獸,溫馴地垂下頭。
楚召淮愣了下,匆匆移開視線去看他的傷。
血線還在順著臉側往下滑落,那木屑飛濺幾乎深陷血肉中,耳朵上方的烏髮已被血浸溼,看著觸目驚心。
“傷成這樣?”楚召淮眉頭越皺越緊,指尖想碰又不敢碰,罵人的勇氣還未散,強忍半晌,還是道,“陛下身為一國之君,金尊玉貴,為何要這般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更何況你才登基一年,若真的出事,天下大亂,犬……全部爛攤子難道又要留給世子嗎?”
若姬恂真的為救他而出事了,那他便是禍亂天下的罪人。
姬恂笑了起來:“朝臣都道我繼位才是天下大亂,若真的遭報應死了,恐怕滿朝文武都要放鞭炮慶祝個三天三夜。”
暗衛瞅天瞅地,恨不得把耳朵給塞了。
怎麼覺得陛下被呲兒了一頓,心情竟比之前還要愉悅呢?
楚召淮罵完就後悔了。
姬恂明明是為救他而受傷,自己不光不感恩,甚至還反過來數落他。
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況且就算罵了又如何,他已傷了,最重要的是為他治傷。
姬恂額間的血看著極其觸目驚心。
若那木柱當真砸中楚召淮,想必以他的身板當場就能暈厥過去。
姬恂並不想楚召淮因他露出這種神情,躲開他的手:“不必在意,小傷罷了。”
戰場上、京城刺殺,每次都比這次兇險,他照樣活了下來。
楚召淮怔了怔。
姬恂身上傷痕眾多,這兩日幾乎上半身赤.裸著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明顯瞧見去年獵場上的傷癒合留下的新傷疤。
那時楚召淮聽聞姬恂重傷昏迷,調了方子讓白鶴知送去,並未親自探望,此時看到傷痕才知曉那時姬恂傷得多重。
姬恂見楚召淮仍在愣怔,道:“你先回營帳吧。”
楚召淮呆呆看他。
昨日忙得頭重腳輕,現在仔細回想起來,姬恂的所作所為……
和一年前完全不同。
大疫爆發,營帳皆是重症瀕死的病人,一年前的姬恂應該會不顧他的意願,雷厲風行直接派暗衛將他嚴密守著,不會放任他去接近病人。
而不是如今這般不問不攔,像是堅實的後盾讓他不必顧忌其他瑣事,一心只需要治病救人就好。
當年楚召淮之所以從京城離開,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姬恂那強勢霸道、一意孤行的性子,他無法忍受,卻又因身份天差地別而無法改變。
甚至也沒有資格要求姬恂改變。
那時他每日惶惶不安,自卑自輕,連吵架都不敢,對姬恂就算懷有愛慕,五分也會夾雜著一分對上位者的畏懼。
好像只要姬恂一個念頭,自己就能從九霄墮落地獄,死無全屍。
楚召淮茫然極了,一時間竟有些不敢認。
短短一年,就能讓一個人改變這麼多嗎?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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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恂道,“需要什麼儘管同我說。”
恰好不遠處的營帳,商陸在喚他,似乎是病人出現了反常症狀。
楚召淮分得清輕重緩急,匆匆對一旁的暗衛道:“為陛下包紮,若他出現不適即刻尋我。”
暗衛點頭如搗蒜:“是,王妃!”
楚召淮來不及多想,快步就朝著營帳而去,只是剛走了幾步,他忽然腳步一頓,神使鬼差地回頭看向姬恂。
姬恂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眼底晦暗幽深。
似乎沒想到楚召淮會突然回頭,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眸中,倏地一愣。
楚召淮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跑向營帳中。
姬恂站在原地,垂在袖間的手一頓。
身患重疾瀕死的數百百姓,和傷過他的混賬,姬恂很有自知之明,知曉楚召淮會做出何種選擇。
並非是楚召淮還拘泥於從前的恩怨情愛仍對他心懷怨懟,而是神醫的菩薩心腸讓他無法對遭受痛苦的眾生置身事外。
楚召淮就該這般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可他回頭了。
哪怕只是朝他看了一眼,姬恂卻恍如從地獄掙脫。
他重回人間,成了眾生。
***
臨江州的知府和布政使動作極快,已將所需要的草藥悉數運來,所有大夫一起在營帳忙碌。
楚召淮醫術極高,記性又好,自小到大瞧過的醫書大多數全都記得,加上又很會融會貫通,和商陸一起對著症狀下藥,修改了二三十種方法後,終於將最能穩住病情的方子研究出來。
營帳外全是濃烈的藥香,濃藥被熬好盛放在碗中一一餵給病人。
翌日,除了幾個最開始病重的人之外,輕症的人終於有了好轉,起碼不再嘔吐昏迷。
楚召淮不眠不休三日,在終於有人退燒、脈象逐漸穩住後,徹底鬆了口氣。
長時間的精神高度集中讓他乍一鬆懈下來,整個人幾乎昏過去,雙腳發飄,強行給自己紮了一針,將汗溼的衣袍換下,在單獨的小營帳中沐浴,清洗滿身的灰塵和髒汙。
浴桶冒著熱意,夏日炎炎,好半天仍沒有變冷。
楚召淮懨懨靠在浴桶中,這幾日怕頭髮礙事,一直團成個丸子頂在腦袋上,取下發帶後浸在水中,微卷著好似海藻般緩緩凍拂動。
太過睏倦,楚召淮腦袋不住地點著,沒一會眼前毫無徵兆陷入黑暗,意識也像是一根緊繃到極點的線,倏地斷了。
不過估摸著才片刻,楚召淮騰地睜開眼,迷迷瞪瞪撩著水往身上潑。
等洗完澡就去好好睡一覺,唔……
水呢?
視線逐漸聚焦,四肢和疲憊的五臟六腑一點點有了知覺,還在劃拉水的爪子往前一動,似乎抓住了一塊布。
楚召淮迷茫看著,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躺在柔軟的榻上,撩水的手正抓著一旁雪紗床幔,扯出一道道褶皺。
此處陌生至極,只有熟悉的薰香瀰漫鼻間,讓他不至於驚慌失措以為被拍花子賣了。
楚召淮撐著手坐起來。
蓋在身上的“薄被”往下一滑,才發現是件寬鬆的玄色外袍,一件瞧著普通不過的黑衣,仔細看才能發覺上面密密麻麻繡著全是金銀暗紋,夏日披在身上泛著絲絲涼意。
楚召淮還懵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歪著頭左看右看,感覺外袍很熟悉,捧起來像是貓似的輕輕嗅了嗅。
龍涎香和藥香。
是姬恂的味道嗷。
恰在這時(筆趣閣$小說)[(.co)(com),
有人低低笑了聲:“喜歡嗎?”
楚召淮迷茫抬頭。
姬恂終於將那身“有辱斯文”的紫衣換了下來,一襲黑袍中規中矩穿著,衣襟合攏一派端莊沉穩。
他端著幾碟菜站在窗邊,眉眼間全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楚召淮愣了半晌,清醒過來後猛地將懷裡的衣服一扔,耳根倏地紅透了。
完了。
他在做什麼?
不對,他不是在沐浴嗎,為什麼突然躺在這兒了?
姬恂也沒像之前那樣說讓楚召淮害臊的話,抬手將一旁的小案搬到榻邊,垂眸道:“你睡了四個時辰,先吃些東西吧。”
楚召淮一愣,趕忙就要下床:“我怎麼睡了這麼久?營帳那邊情況如何了,可有人重新起燒,那些病重的人又如何了,我得……”
“召淮。”姬恂按住他的手,重逢後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楚召淮耳朵一動,本就渾身痠軟,這聲像是一道小天雷似的劈中天靈蓋,四肢百骸一陣酥麻,險些被這一聲叫得往後栽下去。
“不會有事的。”姬恂將一碗溫熱的粥端起來,拿著勺子吹了吹,淡淡道,“其他大夫已輪流休息,營帳時刻有人盯著,若再出現變故會有人來喚你——先吃些東西。”
姬恂的語調太令人有安全感,好像無論何時都運籌帷幄。
楚召淮愣神後,意識到疫病已得到控制,這才鬆了口氣。
經由他一說,楚召淮才後知後覺到餓。
他不太習慣被人喂,伸手接過碗,小聲道:“我自己來。”
姬恂“嗯”了聲。
廂房中沉默無言。
楚召淮悶頭吃,姬恂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他,氣氛一度十分尷尬。
真奇怪。
楚召淮心中腹誹,都重逢這麼多日了,為何感覺現在比剛見面時還不自在?
楚召淮餓極了,但知曉不能吃太飽,只吃小半碗墊了墊肚子便放下碗:“多謝陛下。”
姬恂這一年來夢中全是楚召淮跪在那喚他“陛下”的場景,已修煉出被楚召淮叫“陛下”也能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