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無人知曉(第六世界完)
298號星球的偏僻旅館裡,多出一對奇怪的師徒。
這沒什麼稀奇——這個星球最不缺的就是奇怪的人,更何況在這片小地方,認識那位老師的人本來就不少。
在暴雨後的鳶尾花海里,本土的遺民撿到他,把人帶回去治療,大大小小做了十幾場手術,前後差不多半年時間。
這三年裡,化名“布蘭”的人一直住在這,前兩年出行還要靠輪椅和柺杖,今年已經好多了。
“他可真不好對付。”
旅店的老闆接過今天的野雞和蘑菇,熟門熟路交給學徒去燉湯,問這個沉默的年輕alpha:“是不是?”
阿修不習慣說話,握著獵刀,把藥材一併遞過去。
他在這裡靠打獵謀生,收入還不錯,能買些難找的珍貴藥材燉進湯裡,給老師補身體。
老闆一看他的架勢,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你也是特工?”
一言不發的年輕alpha倏地抬眼。
“放鬆,放鬆。”老闆大笑,“這兒沒人不是特工!這是你老師負責的聯絡站……他教了我們不少東西。”
除了怎麼用廢棄的核電池改造各種生活設備、怎麼燉番茄濃湯,還有不少生存技能,外加獲取情報的基礎手段。
這顆星球的人越來越多,獨立運動的種子在生根發芽,整個旅館都是特工的聯絡站和休息據點。
阿修慢慢放開獵刀。
他站了一會兒,看了看形形色色的人,低聲問:“這些都是他的學生?”
老闆饒有興致地打量他,等到漆黑眼睛裡透出不受控的鮮明煩躁,才笑得直不起腰:“不是,不是——他就一個學生。”
“他在這等。”老闆說,“我們問他等什麼,他說等一個學生。”
這話讓年輕的alpha身形一僵,耳廓不受控地發紅。
“他就是教我們點東西,作為報答,我們想辦法幫他弄情報,他就要執法處的情報。”
老闆說:“他在這休養身體……說是休養,可遭了不少罪。”
被救走的時候,“布蘭”的身體內外幾乎全毀,生命體徵微乎其微,哪怕是以本土遺民的醫療水平,也只能一樣一樣修復。
起初的半年,布蘭幾乎無法移動身體、發不出任何聲音,半年後慢慢有了起色,能稍微做些最簡單的動作。
後面就是單調艱苦的復健,從練習控制手臂、練習進食,到練習精細動作,練習走路和慢跑。
日復一日,每天超過十個小時的復健,終於讓這具身體至少在表面上,恢復到了和常人差不多的程度。
“總算你來了。”老闆半開玩笑,“有人把他重新塞回被窩裡,逼著他休息和睡覺。”
邊上的人也笑著插話:“他是被塞回去了,太陽從被窩裡出來了——布蘭居然也會睡懶覺,我們還以為他每天只要睡四個小時!”
這當然是玩笑話,這裡的人都熟悉布蘭,也敬佩和喜歡這個不知來處的beta。
但年輕的alpha垂著眼不出聲,
扶著櫃檯的手攥得青白,顯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輕描淡寫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老闆打量他一會兒,拍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布蘭’在舊星系語裡是什麼意思?()?()”
阿修問:“什麼??()??%?%??()?()”
“渡鴉。()?()”
老闆說,“我們相信,它是能從死神手裡偷出靈魂的鳥,會在凌晨最暗時現身,給迷途者指引方向。()?()”
渡鴉不應該單獨生活,要麼和鴉群在一起,要麼和狼一道狩獵。
老闆遞給他杯啤酒:“我們很高興看到你來——你知道,一個人總是孤獨的。”
哪怕他們其實也看不出,那位布蘭先生一個人生活,有什麼不舒服、不方便的地方……也還是忍不住覺得,有個人在一起會更好。
因為那道瘦削到清癯的影子,拄著柺杖練習走路,停在岩漿般的落日餘暉裡,每次都像是會被那片赤紅融化。
布蘭也好,提爾·布倫
丹也罷,這是個並不在意死亡,隨時都可能離開的人,沒什麼能真正留住他。
倘若不捨得他走,最有用的辦法,還是給他找著那個代號“小狼”的學生。
有了狼養,渡鴉就不那麼容易飛走了。
/
阿修端著雞湯回到房間。
他的動作很輕,厚實的窗簾隔絕外界的光線,房間格外溫暖,有種安寧的昏暗。
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的狼崽子,屏住呼吸扶著床沿,身體前傾,偷偷靠近闔眼昏睡的人。
阿修垂著頭,靜靜看著這張熟悉的面孔。
他剋制住撫摸的衝動,這些天來,老師睡的時候比醒著的多,但還遠遠不夠——三年透支到極點的疲倦,不是幾天的睡眠能補回來的。
更何況一直以來,提爾·布倫丹無法休息的時間,又豈止三年。
阿修握著總算找回來的鋼筆,稍一猶豫,還是放輕動作,悄悄塞在祁糾的枕頭底下。
……他還是覺得這根鋼筆想扎他。
作為頂尖特工,一個星期才找到一支帶定位鋼筆,確實太失職了……但情況複雜,也不是一兩句能講清楚。
給鋼筆綁上小降落傘放生的時候,修·芬里爾也沒想過,這支筆在樹上掛了一宿,會在第二天被當地烏鴉叼走。
等他根據定位,追到烏鴉巢,又堪堪晚了一步,鋼筆落到了掏鳥窩的本地狒狒手裡。
在狒狒群裡玩了一圈的鋼筆,意外被扔進野馬群,卡在野馬的鬃毛上,跟著輾轉了幾百公里,被獅子追過、被鱷魚咬過,驚心動魄了整整一個星期。
找到鋼筆的時候,昔日的執法處處長甚至有點猶豫,想請老師個情。
舒適的暗色裡,琥珀色的眼睛張開,映出他的影子。
阿修立刻停下動作,看著那雙眼睛,輕聲問:“老師?”
他伸出手,小心抱住祁糾的肩背,讓這個人更舒服地倚在軟和的枕頭上,放鬆脊柱和頭頸。
靠在他臂間的人認出他,眼睛裡微微笑了笑,散去警戒提防,重新闔上眼。
阿修把手交給
他()?(),
觸感微涼()?(),
頎長的蒼白手指在掌心寫字。
祁糾問:燉了湯?
“燉了一點。”阿修爬上床()?(),
擠進被子裡?[(.)]???_?_??()?(),
“先熱著,想吃再吃。”
祁糾好好躺著,就被狼崽子抱著拱來拱去,閉著眼笑了笑:胡攪蠻纏。
阿修貼著他頸間,在這樣溫暖的室內,這個人身上依然是冰涼的,頸動脈的波動微弱到難查。
“這句話以後有的說。”阿修捧住那隻手,往懷裡藏進去,低頭親了親那些手指,“老師。”
祁糾只好繼續練習說話:“……胡攪蠻纏。”
完全破壞後又重建的聲帶,暫時還不能發出所有清晰完整的聲音,這句話有種從胸腔裡透出來的沙啞,偏偏又不急不緩。
如果有什麼像特工手冊一樣的“養狼手冊”,這種稍有些異樣的柔和語調,或許該記在第一頁。
或許養alpha也是——阿修屏住呼吸,牢牢閉著眼睛,壓住胸腔裡不受控的悸顫,依然一動不動抱著祁糾。
祁糾輕聲問:“聽見什麼了?”
他攬住懷裡的年輕alpha,輕輕拍著背,落下的手撫過腰脊,察覺到剋制的悸慄。
埋在他懷裡的狼崽子抬頭,漆黑的眼睛盯著他,伸手去摸他的臉。
“聽了我的事?”
祁糾放縱他摸來摸去,揉了揉阿修的頭髮:“復健事蹟?一天睡四個小時?”
阿修問:“有多累?”
這問法其實帶有誘供的嫌疑——問“累不累”可以答否,問“是不是真的”,也可以答以訛傳訛,多有誇大不準。
可惜被審問的是提爾·布倫丹,能把真宙斯活活氣死的執法處第一特工,嘴一向嚴得很,不想說的事,就算最兇殘的酷刑也撬不出。
……只不過,有
些問題,就算只是沉默,也一樣是回答。
這具身體裡清晰地寫著答案,把手覆在胸口,能感覺到它曾經被毀成什麼樣,又怎麼樣一點一點修復。
瘦削到分明的骨骼,薄得燙手的肌腱,涼得彷彿暖不回的體溫……都寫著答案。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笑,靜靜望著他,任憑身體被年輕的alpha捧起來。
祁糾輕輕摸他的頭髮。
這個動作練習了十三天,從抬起手臂的幅度,到手掌的落點,再到手指配合的精細動作。
要說累,其實也還好。
就是每次練習的時候,難免會想念舊物,比如落在小屋裡的小白狼抱枕。
阿修:“……”
“回去過嗎?”祁糾比劃,“有個抱枕,白色的,在沙發上。”
阿修:“…………”
他懷疑這個從來不安好心的人是故意的。
等待雞湯燉好的時間裡,他去看了那些情報。
一個偏遠星球的小情報站,通過竊聽、分析、彙總收集到的情報,幾乎把執法處的每個細節瞭解得清清楚楚。
他不信……提爾·布倫丹不知道他拆了那東西。
不會動的狼崽子無聲磨牙。
“對我很重要。”祁糾慢悠悠說,“比鋼筆差一點,我的鋼筆……”
剩下的話被親吻打斷,手忙腳亂的年輕alpha捧著含笑的老師,自願替代殉職的白色短絨犬科動物抱枕,要揉腦袋給揉腦袋、要捏耳朵給捏耳朵。
昏暗安寧的房間裡,沒有窺伺、沒有監聽,沒有一切已知或未知的危險。
只有自由,只有安穩,只有擁抱。
哪怕明天就死,哪怕下一刻宇宙被奇點吞噬,或者毀於爆炸。
“老師。”阿修輕聲說,“我很想你。”
阿修說:“抱枕被我弄壞了……我把我賠給你。”
“我把我賠給你。”
阿修求他:“老師,別不要我。”
年輕的alpha微微發抖,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大聲呼吸,不敢大聲讓心臟撞擊胸口。
他輕聲求他的老師、他的愛人:“別不要我……”
他得到允諾的輕吻。
在這樣輕柔的碰觸裡,悸顫的年輕alpha被擁住,攬進日思夜想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