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93 章 偽be(有雙結局)

 老松在這句話裡怔住。

 陸焚如說:“他傷得很重,我沒見過他傷得那麼重,那殘魂說,他昏了半年。”

 要疼到什麼程度,累到什麼程度,會讓祝塵鞅那樣的心性意志,半年醒不過來?

 陸焚如看著自己的雙手,語速極慢,吐字吃力。

 “我知道他不想留在青嶽宗。”陸焚如說,“我把他留在那,讓那群孽障折辱……我鎖著他,折磨他。”

 “他為了給我換靈藥,親手找來的九幽隕鐵,做成了囚他的鐐銬。”

 “他的手被那東西磕碎了。”

 “我師尊的手,被一塊鐵磕碎了。”

 陸焚如垂著眼,臉色蒼白到透明,彷彿這一幕就在眼前:“就一下。”

 “我想求師尊別怪我。”

 陸焚如慢慢地說,他的臉色平靜,手卻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我不知道怎麼求,我不知道怎麼有臉說出口……我不知道怎麼求他活下來。”

 “他只安排了怎麼救我的同族,沒安排過他自己,他不想活下來。”

 陸焚如說:“他不想活下來。”

 老松陷入沉默。

 陸焚如低下頭,看著頸間紅線拴著的鐵片,上面層層疊疊的符咒……他其實認得。

 為了打敗祝塵鞅,他學了很多東西,他其實認得。

 這是叫人忘卻前塵的咒法。

 從師尊給他戴上那一刻,他其實就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可他不捨得摘……這是師尊給他的東西。

 他不捨得摘,一旦摘了,師尊就不會陪他來不周山了。

 師尊會和以前一樣同他相處,會放鬆逗他,會說笑,會坦然到彷彿一切傷害都從未發生……就是因為這枚鐵片。

 如果不是確保他能忘掉這些,不是確保了能讓徒弟不傷心,師尊是不會忍心在臨死前,撤去偽裝,任憑他推翻騙局,一路闖到不周山的。

 陸焚如胸腔震顫,忽然湧出一口血來,斑斑灑落。

 老松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陸焚如不清楚,他神色茫然,抹了抹嘴角,血卻湧出得更多。

 “我……沒怎麼。”陸焚如晃了晃,抱住元神,撐著地起身,“我陪師尊去崑崙看桃花,還有……茶樹。”

 “我把識海都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很乾淨,一定好住……裡面有個離火園。”

 “等一下,師尊,我送你進去,你不認識路。”

 陸焚如說:“泡茶喝,師尊,我們泡茶喝上一整天。”

 他懷中已只剩一襲披風了。

 狼靈不知什麼時候消失,那具身體落在地上,千瘡百孔蒼白異常,陸焚如伸出手去抱,呲地騰起一縷青煙。

 “寒毒……寒毒,我忘了。”陸焚如忙著向師尊賠罪,收起弱水寒毒,可他心神渙散,竟是一再收不起來。

 外溢的黑霧碰到那具身體,點點神力就湧進他體內,陸焚如越手忙腳亂,那具身體化散的部分就越多。

 “……師尊。”陸焚如嚇得發抖,耳朵尾巴都藏不住,“師尊,師尊……別走。”

 他慌亂哀求,拼命催動妖力,想要延緩這具身體的潰散:“別走,師尊,別不要我……師尊,識海收拾好了,你要住識海……”

 妖力沒有用,神魂之力沒有用,什麼都沒用……他的師尊看著他到了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就安全了,不用再讓師尊操心,不用再讓師尊一路

護著了。

 沒什麼不放心,沒什麼捨不得的了。

 陸焚如攥著那一片衣袍,血從口中湧出來,不知痛似的再三運轉妖力,只求將弱水寒毒逼進體內。

 “祝塵鞅!”老松再顧不上,一把按住這掙扎不休的少年妖聖,高聲喊,“你徒弟要死了!”

 “我可管不了了……你這徒弟忽然自殺了,可不關我事!”

 老松急得沒法,口不擇言:“你要是還沒死透,就回來帶上他!行不行?你們師徒兩個一起走,也能有個伴,別讓他死我這……”

 陸焚如動彈不得,張著眼睛,血不住從口中湧出,身上平白現出一道又一道的傷口。

 “我沒……自殺。”陸焚如說,“師尊不讓,我沒有……”

 老松按著他:“閉嘴!”

 陸焚如叫他吼住,愣愣躺在地上,視線渙散。

 茫然視野裡,他看見那團即將散開的、淡金色的霧,又一點一點凝聚起來。

 這是個相當吃力的過程,幾度失敗,連看著的人,也替那團霧氣心焦,替他疲累擔憂。

 陸焚如終於想起了怎麼疼。

 他想起了怎麼疼,疼得五臟六腑都被生生碾碎,疼得像是堅冰戳穿了喉嚨、捅破了胸膛,弱水的罡風呼嘯而過。

 “師尊。”陸焚如撐起來,又摔倒,反覆幾次,跌跌撞撞起身,“徒兒沒事。”

 他逼出妖力,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傷全治好,把潰散的狼靈也硬揪出來:“徒兒沒事,徒兒好好的,師尊……”

 那團淡金色的霧裡,慢慢騰起一簇火苗。

 金色的離火,暖意融融,化出個幾乎看不清的虛影,將他輕輕攬住。

 “我在你識海里。”他聽見他的師尊說,“很好住,我在釣魚,睡著了。”

 陸焚如吃力地扯起嘴角,讓笑定在臉上。

 他的師尊捏捏他的耳朵:“去崑崙吧,看桃花,弄點好茶。”

 陸焚如點頭,他努力站直,讓自己不倒在地上。

 他看著他的師尊隱去,蹣跚著走到角落,拾起那一把生鐵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這怎麼還有把刀?”老松才發現這小子帶了兩把刀來,撿起地上那把刀追出去,“這把呢,你不要了?”

 陸焚如看了好一會兒,聽懂他在說什麼:“不要了。”

 “要這個。”陸焚如抱著假刀,他把假刀換進了刀鞘裡,“師尊給我的刀。”

 他小聲說:“師尊的刀。”

 老松愣了半晌,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勉強安慰:“好了,別這樣。”

 老松說:“你看,你師尊都說了,在你識海里住著呢——不是說正釣魚嗎?住得好好的……”

 陸焚如點了點頭。

 他不再說話,抓著那把刀,慢慢往外走。

 他忘了給識海里挖水渠、開河道、放魚了。

 他怎麼這麼蠢。

 他忘了放魚。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發紅包qaq

 陸焚如揹著他的師尊,落在山巔。

 元神伏在他背上,山風獵獵,寬袍廣袖跟著迎風舒展,一派閒適從容。

 “師尊。”陸焚如說,“等我們從不周山回來,就去崑崙看桃花,去煎茶釀酒,避世隱居,享清福。”

 “你開客棧,我做你的夥計,我很勤快,不要銀子。”

 “我給你泡茶,一定是不苦的茶,我去找最好的茶樹,不給就搶。”

 陸焚如討價還價:“但你要準我叫你師尊。”

 他將元神牢牢護在懷中,盤膝坐下,沖天的妖力盤桓連結,濃郁黑霧之中,混著青冰的銀芒拔地而起。

 不周山已不是第一次被這樣攪擾,生死之道妄動,自然有天地之力來鎮,浩然威壓鏗然落下,將山石頃刻碾成齏粉。

 風捲塵沙遮天,雲層厚重陰沉得彷彿隨時壓墜,天邊響起滾滾悶雷,刺眼白光爍閃,生機勃勃的萬物瞬間化為肅殺。

 天地驟暗,風雷驟起。

 那些藏在附近窺探的影子,貪婪的眼睛

,糾纏不休的陰謀算計……叫森然青冰悄然蔓上。

 發覺時錯愕驚呼,發不出聲,這些影子才悚然察覺,身體不能動彈,竟連舌頭也被凍在口中。

 浩蕩威壓下,甩不掉的陰魂不散,也像那山石一般,無聲無息化作血霧。

 陸焚如將生鐵刀倒轉,往胸口一剜,射出血箭,融進那滾滾血霧之中。

 這是陸焚如煉化了那上古妖聖的殘魂,翻出的妖族血祭秘法。在這不周山下,便可強開輪迴道,逆生死轉乾坤。

 ……

 漫天彌地的血霧裡,仍有數不清的阻力。盡皆是昔日巫妖大戰,在不周山下被納入冥界,看守輪迴道的陰兵。

 這些陰兵早已沒有了神智,只是一道無知無覺的殘魂,依照天地之力的驅使,攔阻擅闖者。

 陸焚如揹著元神,挾狼靈一路殺過去,這樣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終於微光乍現。

 他盯著那道微弱天光,咬牙撲進去,摔在地上,仍不忘護緊師尊,急喘著滿腔血腥氣抬頭。

 ……他看見漫天星辰。

 靜謐夜穹寒星閃爍,那一道月華靜靜落在青石板上,漫野綠草隨風輕伏。

 月下風間,立著株蒼翠老松。

 “你你——”老松見著陸焚如懷中身影,原本已擺好的高人姿態,頃刻煙消雲散,“你怎麼把他帶來了?!”

 陸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漆黑,定定看著他。

 松柏本就是清淨之物,三萬年的蒼松,餐風飲露,承日精月華……被天地派來看守這不周山輪迴道,再合適不過。

 他師尊早就知道他要來這輪迴道。

 陸焚如緩緩道:“不帶他,帶誰?”

 這一張口,他才發覺自己的喉嚨早已啞透,說出的話乾澀異常,每吐出一個字,喉中血腥氣就愈濃。

 老松錯愕道:“不救你同族了?你不是來救他們的?”

 祝塵鞅當時交代的,是陸焚如多半有天會來不周山,復活黑水洞群妖……何曾是這麼難的差事??

 陸焚如被他問住,握著那柄生鐵刀,在原地站了半晌,將刀放在地上,雙手抱攏愈散的元神。

 他抱著祝塵鞅的元神,盤膝坐在地上,以妖力結陣,護住最後一點金光不散。

 ……

 是有這回事。

 “我師尊怎麼說。”陸焚如問,“他們該死麼,我該救麼?”

 他這話平靜異常,若是不明就裡的,聽見他這麼說,幾乎難免要覺得瘮人膽寒。

 但老松的反應卻不同,看他半晌,眉頭越皺越緊,走到他身旁草地坐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老松說,“你師尊……”

 老松忍不住看了看那道闔目熟睡的元神。

 青嶽峰一戰後,老松已許久沒再見過祝塵鞅,只知道這傢伙如願敗在了徒弟手下,青嶽宗的供奉也換了人。

 老松抬了抬頭,想再去看那狼靈揹負著的肉身,實在怕看著疼,打了個悸顫,飛快收回視線。

 老松看著陸焚如,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張口,斟酌著打量這渾身浴血、狀似修羅的少年妖聖。

 “我不知道什麼。”陸焚如垂著眼道,“我只知道,我師尊不會害我。”

 ……知道這個就夠了。

 師尊不會害他,倘若黑水洞和師尊到了什麼不死不休的地步,也無非那幾種可能。

 要麼黑水洞裡的妖族,並非他想象中那樣與世無爭,也是兇獸惡妖……要麼就是有東西在背後搗鬼。

 再想想那生鐵刀的蹊蹺,與血瘴如出一轍的操控手段,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殘魂。”陸焚如低聲說,“黑水洞和那上古妖聖,什麼關係?”

 他這樣問了一句,不等老松回答,又自顧自緩緩說下去:“能在我的刀上動手腳,關係匪淺,我與那妖聖殘魂沒有血緣傳承……是部下?”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老松,在對方的神色裡得到答案,點了點頭,繼續說:“原來是部下。”

 “道魔之爭,鴻鈞取勝,以身合道。那上古妖聖死於巫族誅妖大陣,心有不甘

,留下殘魂教唆挑撥……我族中有妖著了道。”

 陸焚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殘魂教唆的手段,日夜侵蝕心志,逼人偏激、逼人嗜血,逼人煞性大發。

 他被師尊教成了人,能勉強抵抗。黑水洞中的妖族,沒有這個能耐,瞬息間就會被血脈激起的殺性吞噬。

 “不止?”陸焚如看了看老松的神色,略一思索,又點了點頭,“對……還不止。”

 不止是這樣,能讓這殘魄找著機會,乘虛而入,定然是黑水洞先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陸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刀,壓下兇性,壓下頑劣,迫著自己按師尊的習慣思索。

 倘若他的同族對他當真疼愛關切,以師尊的脾氣,縱然沒法替他復活族人,也一定會同他解釋。

 倘若是那樣,師尊就會帶他回黑水洞,給他講述當時實情,讓他知道自己並非無人關懷的孤兒。

 祝塵鞅不是有話不說的脾氣,除非是不能說的話——什麼話不能說?

 有什麼真相,是他師尊不方便告訴他,不方便多解釋……最後順理成章,成了獻祭那滔天恨意怨力,讓他活下來那一步絕佳棋路的?

 陸焚如抱著元神,手指慢慢撫著燦金刀鞘……這是神骨。

 這是神骨。

 陸焚如不讓自己的手發抖,他還要抱著師尊,還要從這輪迴道里,搶回去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