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偽be(有雙結局)
陸焚如揹著他的師尊,落在山巔。
元神伏在他背上,山風獵獵,寬袍廣袖跟著迎風舒展,一派閒適從容。
“師尊。”陸焚如說,“等我們從不周山回來,就去崑崙看桃花,去煎茶釀酒,避世隱居,享清福。”
“你開客棧,我做你的夥計,我很勤快,不要銀子。”
“我給你泡茶,一定是不苦的茶,我去找最好的茶樹,不給就搶。”
陸焚如討價還價:“但你要準我叫你師尊。”
他將元神牢牢護在懷中,盤膝坐下,沖天的妖力盤桓連結,濃郁黑霧之中,混著青冰的銀芒拔地而起。
不周山已不是第一次被這樣攪擾,生死之道妄動,自然有天地之力來鎮,浩然威壓鏗然落下,將山石頃刻碾成齏粉。
風捲塵沙遮天,雲層厚重陰沉得彷彿隨時壓墜,天邊響起滾滾悶雷,刺眼白光爍閃,生機勃勃的萬物瞬間化為肅殺。
天地驟暗,風雷驟起。
那些藏在附近窺探的影子,貪婪的眼睛,糾纏不休的陰謀算計……叫森然青冰悄然蔓上。
發覺時錯愕驚呼,發不出聲,這些影子才悚然察覺,身體不能動彈,竟連舌頭也被凍在口中。
浩蕩威壓下,甩不掉的陰魂不散,也像那山石一般,無聲無息化作血霧。
陸焚如將生鐵刀倒轉,往胸口一剜,射出血箭,融進那滾滾血霧之中。
這是陸焚如煉化了那上古妖聖的殘魂,翻出的妖族血祭秘法。在這不周山下,便可強開輪迴道,逆生死轉乾坤。
……
漫天彌地的血霧裡,仍有數不清的阻力。盡皆是昔日巫妖大戰,在不周山下被納入冥界,看守輪迴道的陰兵。
這些陰兵早已沒有了神智,只是一道無知無覺的殘魂,依照天地之力的驅使,攔阻擅闖者。
陸焚如揹著元神,挾狼靈一路殺過去,這樣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終於微光乍現。
他盯著那道微弱天光,咬牙撲進去,摔在地上,仍不忘護緊師尊,急喘著滿腔血腥氣抬頭。
……他看見漫天星辰。
靜謐夜穹寒星閃爍,那一道月華靜靜落在青石板上,漫野綠草隨風輕伏。
月下風間,立著株蒼翠老松。
“你你——”老松見著陸焚如懷中身影,原本已擺好的高人姿態,頃刻煙消雲散,“你怎麼把他帶來了?!”
陸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漆黑,定定看著他。
松柏本就是清淨之物,三萬年的蒼松,餐風飲露,承日精月華……被天地派來看守這不周山輪迴道,再合適不過。
他師尊早就知道他要來這輪迴道。
陸焚如緩緩道:“不帶他,帶誰?”
這一張口,他才發覺自己的喉嚨早已啞透,說出的話乾澀異常,每吐出一個字,喉中血腥氣就愈濃。
老松錯愕道:“不救你同族了?你不是來救他們的?”
祝塵鞅當時交代的,是陸焚如多半有天會來不周山,復活黑水洞群妖……何曾是這麼難的差事??
陸焚如被他問住,握著那柄生鐵刀,在原地站了半晌,將刀放在地上,雙手抱攏愈散的元神。
他抱著祝塵鞅的元神,盤膝坐在地上,以妖力結陣,護住最後一點金光不散。
……
是有這回事。
“我師尊怎麼說。”陸焚如問,“他們該死麼,我該救麼?”
他這話平靜異常,若是不明就裡的,聽見他這麼說,幾乎難免要覺得瘮人膽寒。
但老松的反應卻不同,看他半晌,眉頭越皺越緊,走到他身旁草地坐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老松說,“你師尊……”
老松忍不住看了看那道闔目熟睡的元神。
青嶽峰一戰後,老松已許久沒再見過祝塵鞅,只知道這傢伙如願敗在了徒弟手下,青嶽宗的供奉也換了人。
老松抬了抬頭,想再去看那狼靈揹負著的肉身,實在怕看著疼,打了個悸顫,飛快收回視線。
老松看著陸焚如,有
些不知道該怎麼張口,斟酌著打量這渾身浴血、狀似修羅的少年妖聖。
“我不知道什麼。”陸焚如垂著眼道,“我只知道,我師尊不會害我。”
……知道這個就夠了。
師尊不會害他,倘若黑水洞和師尊到了什麼不死不休的地步,也無非那幾種可能。
要麼黑水洞裡的妖族,並非他想象中那樣與世無爭,也是兇獸惡妖……要麼就是有東西在背後搗鬼。
再想想那生鐵刀的蹊蹺,與血瘴如出一轍的操控手段,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殘魂。”陸焚如低聲說,“黑水洞和那上古妖聖,什麼關係?”
他這樣問了一句,不等老松回答,又自顧自緩緩說下去:“能在我的刀上動手腳,關係匪淺,我與那妖聖殘魂沒有血緣傳承……是部下?”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老松,在對方的神色裡得到答案,點了點頭,繼續說:“原來是部下。”
“道魔之爭,鴻鈞取勝,以身合道。那上古妖聖死於巫族誅妖大陣,心有不甘,留下殘魂教唆挑撥……我族中有妖著了道。”
陸焚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殘魂教唆的手段,日夜侵蝕心志,逼人偏激、逼人嗜血,逼人煞性大發。
他被師尊教成了人,能勉強抵抗。黑水洞中的妖族,沒有這個能耐,瞬息間就會被血脈激起的殺性吞噬。
“不止?”陸焚如看了看老松的神色,略一思索,又點了點頭,“對……還不止。”
不止是這樣,能讓這殘魄找著機會,乘虛而入,定然是黑水洞先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陸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刀,壓下兇性,壓下頑劣,迫著自己按師尊的習慣思索。
倘若他的同族對他當真疼愛關切,以師尊的脾氣,縱然沒法替他復活族人,也一定會同他解釋。
倘若是那樣,師尊就會帶他回黑水洞,給他講述當時實情,讓他知道自己並非無人關懷的孤兒。
祝塵鞅不是有話不說的脾氣,除非是不能說的話——什麼話不能說?
有什麼真相,是他師尊不方便告訴他,不方便多解釋……最後順理成章,成了獻祭那滔天恨意怨力,讓他活下來那一步絕佳棋路的?
陸焚如抱著元神,手指慢慢撫著燦金刀鞘……這是神骨。
這是神骨。
陸焚如不讓自己的手發抖,他還要抱著師尊,還要從這輪迴道里,搶回去一條命。
不是發抖的時候,不是難受的時候。
不是用著把刀慢慢剖了自己,研究怎麼才能覺得疼的時候。
“我師尊……從一開始,就沒有將神骨神血當自己的東西。”
陸焚如說:“骨血撐著他的肉身,所以他也沒有將身體當成自己的東西。”
巫族肉體凡胎,沒了肉身承載神魂,自然就難有命在。
陸焚如說:“一直這樣,他習慣了,沒想起命是他自己的東西。”
這不能怪他師尊——任何人生在那毫無溫度的上九天,所有人都拿他當個盛裝上古神力的器皿,當個死了就能立刻被瓜分的寶貝,都很難再修正這樣的念頭。
陸焚如想起自己一路殺過一件物事。
一件可以被隨意盤算、謀劃、拆分的物事。
……而這件物事,在這數十年裡,又在做什麼呢?
陸焚如慢慢循著回憶,想起師尊最常做的事——除妖戮惡,誅那些塗炭生靈的兇獸惡妖,維持人間搖搖欲墜的平衡。
“巫妖量劫,危機重重,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黑水洞的妖族,獻祭了族中幼崽,想要喚醒上古妖聖殘魂,獲取庇佑。”
陸焚如問老松:“是嗎?”
老松沒找到機會說話,頓口無言地看著他,揉著額頭啞然苦笑。
陸焚如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向那把刀。
“我師尊去黑水洞,是察覺到了波動,去封印那甦醒的上古妖聖殘魂的。”
陸焚如說:“但他晚了一步,殘魂已經拿到了貢品,也已經挑起了黑水洞的廝殺……那裡已經成
了煉獄。”
“黑水洞並不知道,他們喚醒的是什麼東西,這東西生來就要靠惡念為餌料,絕望、痛苦、恐懼,都能讓它變強。”
剛剛甦醒的殘魂極端虛弱,迫切要獲得這些,挑起一場瘋狂的廝殺,是最簡單直接的手段。
祝塵鞅在黑水洞見到的,已經是這樣的結果。
在那殘魂的視角,祝塵鞅自然是在黑水洞“大開殺戒”——因為那一把灼灼離火,將殘魂剛吞噬改造的惡魂倀鬼焚燒殆盡,幾乎什麼都沒剩。
除了一隻被裹在袍袖裡,攏著帶走的小白狼,幾乎什麼都沒剩……只剩下一把刀。
一把繞不開,逃不掉的刀。
祝塵鞅把他撿走的時候,還不清楚這裡的詳情始末。
等發覺小徒弟突破之時,會被赤絲糾纏、血霧籠罩,對上那一雙血瞳的時候……小狼妖已經會叫師尊了。
會叫師尊,會往師尊懷裡撲,會賴在師尊懷裡打滾,咬著袍袖不鬆口。
會每天趴在離火園的房頂上,興高采烈等師尊回家。
……祝塵鞅殺不了他了。
老松要說的話全被他說盡,實在沒剩下什麼可說的,搖頭苦笑:“你還真是……被你師尊教得很好。”
陸焚如低聲說:“不好。”
老松怔了怔:“不好麼?”
陸焚如:“不好。”
他垂著頭,牢牢抱著懷中元神,妖力催發到極處,與天道相抗。
那一點金光已極為晦暗,明明滅滅,飄忽不定。
老松看過去時,也不由愣住,沉默間竟有些晃神。
“你師尊,他託我在這輪迴道……幫他等你。”
老松靜了片刻,才又說:“你若執意復活黑水洞同族,就得煉化神骨神血,以神力扭轉乾坤,將他們的記憶抹到獻祭之前。”
陸焚如問:“我若執意……復活他呢?”
“復活”這兩個字,其實已如將數不清的細細刀刃放在舌上,割出縱橫交錯的口子,滿口血腥氣綻開。
看到老松張口結舌,陸焚如垂著眼,沉沉的漆黑瞳孔平靜,臉上竟慢慢顯出來點笑。
陸焚如問:“我師尊沒說,是不是?”
陸焚如輕聲說:“我師尊……沒想過這個。”
陸焚如低頭,碰了碰元神闔著的眼睫,力道柔和至極,怕驚醒祝塵鞅,又怕驚不醒祝塵鞅。
如果師尊還有辦法攔他,是不是會一直瞞著他,騙他到底,讓他永遠不知道這些真相?
可惜他實力提升太快,擅自突破妖聖,打亂了師尊的部署……那條謊言搭建起來的青雲梯,又實在太容易戳破。
陸焚如想了一會兒,又覺得,或許也不是謊言容易戳破。
是他太想家了。
哪怕師尊真是活剮了他、殺了他全族的惡人,等復仇之後的某天,他或許也還是會忽然瘋掉。
瘋瘋癲癲,給自己編出一個沒丟下自己、會摸自己腦袋的師尊,伏在師尊邊上,看日升月落,就那麼等上千年萬年,變成石頭。
這結局也很好,變成石頭也很好。
陸焚如抱著師尊的元神,問老松:“救不了?”
“救不了。”老松沉默半晌,還是重重嘆了口氣,“巫族……就是這樣,救不了。”
要救妖族、救人族,都能煉化神血神骨,逆轉生死輪迴。
可巫族自己用不了這個辦法。
倘若有用,巫族個個原地煉自己,煉成不死金身,豈不早就不死不滅了。
“就算沒有這一樁事,你師尊的性命,本來也不長久。”
老松打量著他神色,緩和著語氣說:“若不是為了帶大你,早就化歸天地了……他一直壓制著修為,就是因為這個。”
就是因為這個。
實在不忍心丟下徒弟,就再多活一活,多撐幾年。
祝塵鞅一再壓制修為實力,在無數覬覦糾纏裡,維持這個越來越狹窄的平衡,消耗的心神又豈止一二。
“他確實累得不輕。”老松說,“你讓他歇歇,別怪他……
他也沒什麼能選的辦法了。”
決定用這個辦法那天,祝塵鞅坐在昏睡的徒弟身旁。老松看著他開闢法相天地,金光輾轉寸寸曲折,將能用的辦法盡數演化。
條條盡是死路,沒得選了。
“別怪他?”陸焚如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慢慢搖了搖頭,聲音很低,“我知道青嶽宗給他下了毒。”
他的語氣依舊柔和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詭異。
“他也知道啊。”老松連忙說,“這事沒什麼影響,他其實——”
陸焚如說:“我知道青嶽宗下了毒,可我那一掌還是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