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39 章 我不會死了

 他全程牢牢盯著祁糾,見對方雖有疲倦之色、額上有汗,精神卻依然很好,就覺得放心。

 祁糾笑了笑,自己要了帕子擦汗,又朝一味盯著自己的狼崽子示意:“換一換。”

 鬱雲涼愣了片刻,見祁糾輕拍身前鞍韉,才明白他的意思。

 鬱小公公一陣風似的忙碌起來,把兩匹馬的行李換到一匹馬上,又把自己換過去。

 他和祁糾共乘一騎,握著韁繩,叫另一匹馱行李的馬也跟上,按著祁糾指的路走。

 這裡林深僻靜,但夜色明朗,枝繁葉茂間滲下月色,將四周照得清晰,並不陰森。

 鬱雲涼只聽見心臟砰砰急跳,不知是自己還是祁糾的。

 若是他的,那就是緊張……若是祁糾的,那殿下就還是累了。

 累是自然的,今日畢竟太過折騰,祁糾的身子又才好些。

 但祁糾想這麼痛痛快快跑一跑馬,鬱雲涼也絕不攔——大不了他就將殿下揹回去,又有什麼不行。

 鬱雲涼只是暗惱著不能替祁糾熬這毒,只要將來毒拔乾淨了,祁糾想跑一天一夜的馬,他也陪著。

 “……好了。”祁糾把路給他指明白,“就這一條路,一直走過去,就有個山洞。”

 鬱雲涼點了點頭,牢牢記下,又輕聲問:“殿下是不是乏了?”

 的確有點兒。

 祁糾有時候心情好、有了興致,就總是容易在能量分配上沒什麼規劃……已經被系統提醒了好幾次。

 但狼崽子就在身邊,他就算不規劃,也沒什麼要緊:“自己認不認路?”

 “認。”鬱雲涼說,“殿下累了,就只管睡。”

 他坐直了,讓祁糾能舒舒服服伏在他背上,為防祁糾睡沉了掉下去,又解下兩人的衣帶,系在一處。

 祁糾低頭看了看,衣襟微敞,不禁感嘆:“體統……”

 “很成體統,殿下。”鬱雲涼好生哄他,這天並不冷,裡面還有中衣,敞一敞懷也無妨。

 鬱小公公絞盡腦汁,找到藉口:“世人說襟懷灑落,胸襟開闊……都是這樣。”

 祁糾覺得狼崽子學錯了書,但難得暮春暖融、月靜風和,好像也不是那麼非得立刻糾正。

 左右他也用完了力氣,能量條要見底,狼崽子想要離得更近,那就襟懷灑落也挺不錯。

 鬱雲涼小心等著,察覺到祁糾放鬆身體,慢慢靠下來,只覺前胸後背都泛暖熱:“殿下……坐穩些。”

 祁糾靠著他,懶洋洋抬手,在小公公腰腹上輕點。

 鬱雲涼耳廓立時通紅,攥穩了韁繩輕喝,叫兩匹馬沿著小路往前走,又忍不住將空出的手慢慢挪了挪,覆住祁糾的手。

 他貼著祁糾的胸口,少了一層衣料阻隔,心跳更清晰,兩個人的心跳滲進一個人的胸膛裡。

 這山不高,馬上得去,路不算難走,只是要多小心些。

 鬱雲涼一路走得徐緩仔細,看見什麼就告訴祁糾。

 ——他看見只夜梟,剛睡醒,被他們嚇了一跳,撲稜稜張開翅膀飛遠。又看見點點流螢,可惜這不是螢火的季節,否則一定漂亮。

 等夏天的時候,他就帶祁糾來看見流螢的地方,一定有成片的螢火,他剛學了這句,“飛光千點去還來”。

 這山裡有很多生靈,不過大都怕人。他下次可以進山看看,說不定能打著一兩隻獐子回家,給祁糾補身子。

 祁糾聽著,偶爾應上一兩聲,後來沒了力氣,就屈指抵一抵狼崽子的手。

 再後來連這份力氣也沒了,鬱雲涼比他先發現這件事,握住祁糾的手,低聲開口:“殿下放心睡,我記得路了。”

 “林子裡有走獸。”祁糾說,“

留點神,點個火把。”

 鬱雲涼穩穩當當應聲。

 他察覺到祁糾的身體覆下來,靠在他身後的人向下沉,完全放鬆地伏在他肩背上,嘆了一口很舒服的氣。

 鬱雲涼閉上眼,他握著祁糾的手,在馬上挺直腰身,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筆直坐了一會兒。

 他就這樣坐著,直到祁糾安穩睡著。

 鬱雲涼從懷裡摸出火石,取下馬鞍褡褳裡的松油木,點了支火把拿在手裡。

 火星散進夜風,把那一條路照得明亮暖熱。

 兩匹馬這次都很聽話,鬱雲涼沒花上多少功夫,就找到那座山洞。

 “殿下。”鬱雲涼說,“這是個好地方,我們以後常來。”

 山洞下就有地熱,這片草木格外蔥蘢,生機盎然,藥草的香氣沁人心脾。

 山洞裡很寬闊,幽深僻靜,是個不錯的藏寶地,或許以後從內庫搜刮的寶貝都可以暫存在這。

 鬱雲涼解開衣帶,扶著祁糾小心下馬,讓祁糾先靠在地熱烘暖的山石壁上,把馬在山洞深處栓好。

 他安置好兩匹馬,又小心地背起祁糾,在走到山洞口時,看見幾雙綠油油的眼睛。

 像狗又不像,皮毛粗糙,棕褐色有黑斑,前腿長後腿短,是誤入這片洞天的鬣狗。

 鬱雲涼和這幾條鬣狗對視,誰都不動。

 “糟了。”系統緊張起來,叫醒祁糾,“你家狼崽子招這東西,先別睡了,你快管管他……”

 祁糾醒過來,卻並沒像系統這麼著急,依然將下頜枕著手臂,伏在狼崽子挺直的背上。

 過了片刻,鬱雲涼帶著火把向前走,鬣狗就警惕後退,弓身作勢低吼。

 這些鬣狗只吃死物,是來錯了地方,反倒畏懼身量筆挺的不速之客。

 鬱雲涼把火把仔細紮好。

 他過去從沒見過這些走獸,卻又莫名認得它們,因為此刻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並不打算拿出匕首。

 他不打算在這裡動手,沒必要弄出血腥氣,引什麼更大的猛獸過來。

 他只是和他的殿下在這曬曬月亮、泡泡溫泉,叫地熱燙一燙筋骨,等天亮了就回家。

 他不會再招惹這些鬣狗,這些畜生也早晚會知道,不必跟著他,沒有可吃的東西。

 這裡沒有死物,只有活著的兩個人。

 要一起活十年的兩個人。

 “你們走吧。”鬱雲涼說,“我不會死了。”

 他的神情很和緩,漆黑平靜的眼睛裡只有祁糾。那些鬣狗漸漸畏懼,向後退去,轉身逃入林子,沒了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鬱雲涼這樣等了半晌,幾乎忍不住要睜眼。

 也就在這時候,有人將他攬住。

 微涼的手指攏在他腦後,不知怎的輕輕一撥,就解了他的束髮。

 小公公哪經過這個,要不是還惦著個山楂,幾乎要一頭撞到地上去,胸口像是塊滾石轟隆作響:“殿……”

 “過會兒給你綁。”手的主人緩聲哄,話音未盡,已將鬱雲涼攏近了些,低頭噙了他那顆裹著冰糖的山楂。

 祁糾身上清苦藥氣將他裹住,冰糖殼被咬碎,清脆地一響。

 碎開的糖渣磨人,全落在唇上,祁糾攏著他,低頭細細嘗乾淨了。

 鬱雲涼哪遭過這個,只知道那些磨人的糖粉暖熱著化了,細微涓流沁得更磨人,他伏在祁糾的氣息裡,胸口被妥帖熨著,肩膀不住打顫。

 祁糾很體貼,待小督公稍緩過:“甜的。”

 鬱小督公:“……”

 祁糾忍不住笑,咳了一聲蓋過去,慢條斯理繞回來,咬去冰糖裡頭裹著的半個酸甜紅果。

 這又是另一番滋味……酸甜清香的山楂果潤澤生津,自願做砧板的被捻磨得氣息低顫,滾燙呼氣融進透著藥香的輕緩和風裡,散落下來的黑髮都微悸。

 祁糾替小公公挽了髮尾,也不急著重新束髮,只拿布條鬆鬆繫了,低頭柔聲去哄鬱雲涼記得嚼。

 山楂畢竟是山楂,就算去了核,變成了半個,也是不能就這麼愣往下嚥的。


 鬱雲涼喘著氣,蜷在祁糾懷裡,半懵半溫順地恍惚嚼了。

 因為外面冰糖早化乾淨,裡頭剩的紅果就尤其酸,酸得狼崽子猝不及防地一齜牙,後背跟著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

 祁糾攬著他,低頭問:“好不好吃?”

 “……”鬱雲涼麵紅耳赤但求一死,把臉埋進祁糾袖子裡,不說話了。

 被狼崽子悶不吭聲往懷裡拱,祁糾也覺得不錯,摸摸鬱雲涼的頭髮,依舊靠在窗前,有一口沒一口地吃那碗粥。

 簾子遮了外頭的光景,卻遮不住風,暮春的晚風已不涼了,卷著花香徐徐湧進來。

 鬱雲涼躺在祁糾身旁,身心都安穩,紊亂的氣息也一點點平復:“好香,殿下,這是什麼花?”

 “紫藤。”祁糾掀開簾子看了看,“開得不錯,摘點給你玩?”

 他說摘花,連動也不用動,只摸了鬱雲涼的髮帶,一頭攥在手裡,另一頭不知怎麼便乖乖飛出去。

 叫髮帶順回來的一串花藤,淡紫色小花開得濃郁熱鬧,一嘟嚕擠在一塊兒,看著十分可愛。

 鬱雲涼發現塞不進小布包,就很珍惜地捧過來:“殿下,紫藤香是不是這個?”

 他聽人說,紫藤香能治吐血咯血,又能醫刀傷,還可治心胃氣痛。

 鬱雲涼聽老大夫說了,卻在街上遍尋不著,哪家醫館藥方都不賣,已經找了好些天。

 祁糾搖了搖頭:“不是一種,那是降真木……品質上佳的也是紫色,《南方草木狀》裡就叫它紫藤香。”

 祁糾攏著他,低頭研究了一會兒同名的紫藤花:“尋常一般叫降真香,是南面貢品,在京城挺稀罕,宮中才有。”

 鬱小督公磨刀霍霍向宮中。

 祁糾看著有趣,把雄心萬丈的狼崽子招到懷裡,摸摸腦袋:“這紫藤花也不錯……能做吃的。”

 這是救災的東西,逢災年難熬的時候,就有人摘藤花摻上米糠做粥做糕、涼拌當菜。

 祁糾吃過紫藤糕,也喝過藤花粥,味道不算好,無非就是尋常野菜,但吞下去能救人命。

 鬱雲涼抬頭:“能治心胃氣痛嗎?”

 “能。”祁糾信口忽悠他,“蒸了吃,管用。”

 鬱小公公被哄的次數多了,已經學會分辨,抬頭認真盯著他的殿下看了一會兒,怏怏趴回去。

 “別光在這趴著,去吃菜吃飯。”祁糾胡嚕狼崽子,“吃飽了進宮,去搶點降真香。”

 鬱雲涼倏地抬頭,眼裡立時多出十分亮色。

 祁糾笑了笑,把狼崽子招到懷裡,抬手重新替他束髮。素白髮帶沁了淡淡紫藤香氣,還染上些淡紫洇開,很是風雅。

 鬱雲涼個頭長得很快,幾乎是可見地往高了躥。如今祁糾再走累了,把手放在他肩上,就變得很合適。

 不過這回祁糾不打算走,準備騎馬進宮——上次他摸來的腰牌還沒還回去,錦衣衛御前行走,有入門不下馬的特權。

 鬱雲涼立刻把匕首從坐墊下摸出來,塞回袖子裡。

 他很敏銳,低聲問祁糾:“殿下,是不是今晚院子裡要出事?”

 這段時間下來,鬱雲涼已經很熟悉祁糾的習慣,知道如非必要,祁糾通常多半懶得出門。

 倒不是因為別的……叫鬱雲涼看來,多半是因為這人見得太多、走的地方也實在太多了,所以什麼都尋常,實在沒什麼新鮮可看。

 一旦祁糾主動要出門、要往外面溜達,多半是因為家裡有什麼人惦記,要給惦記的人下個白跑一趟的套。

 “好聰明。”祁糾獎小公公一大碗飯,拿筷子給他拆鱸魚膾,“出不了事……有點熱鬧。”

 七日過去,他又熬過一回毒發,能把宮裡有些人氣得吐血。

 探子刺客是少不了的,系統完善的機關陷阱就等著招呼客人,這一晚消停不了,在家恐怕也難睡得好。

 既然鬱小公公想給他弄降真香,不如就去宮裡拿些降真香。

 鬱雲涼邊大口扒飯邊聽,聽懂了,只覺得解恨:“吊著折騰狗皇帝。”

 以為祁糾會熬不過去,偏偏祁糾熬過去了。

以為祁糾在家養病,派一窩刺客探子過去,偏偏他們進了宮。

 等撲空了的東廠高手察覺不對,再折返回宮中的時候,他們已經完全有工夫從容拿了降真香,邊賞夜色邊回家了。

 “是這回事。”祁糾又撈過一隻冰糖肘子,塞給長身體的狼崽子,“不非得把我們小公公搭上。”

 這麼折騰幾回,要不了多久,皇帝一口氣就得剩下半口。

 至於怎麼架空老皇帝,讓老皇帝在宮中消消停停“養病不臨朝”,怎麼扶傀儡新帝預備著,怎麼奪權,怎麼明爭暗鬥……那都是朝中那些汲汲營營的“朝堂棟樑”該操心的了。

 這種事上,祁糾的主意都是一開始就打定,不同人商量,也不打算改。

 鬱雲涼也不想改,這是他前世盼都盼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