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39 章 我不會死了


 ……鬱雲涼這樣等了半晌,幾乎忍不住要睜眼。

 也就在這時候,有人將他攬住。

 微涼的手指攏在他腦後,不知怎的輕輕一撥,就解了他的束髮。

 小公公哪經過這個,要不是還惦著個山楂,幾乎要一頭撞到地上去,胸口像是塊滾石轟隆作響:“殿……”

 “過會兒給你綁。”手的主人緩聲哄,話音未盡,已將鬱雲涼攏近了些,低頭噙了他那顆裹著冰糖的山楂。

 祁糾身上清苦藥氣將他裹住,冰糖殼被咬碎,清脆地一響。

 碎開的糖渣磨人,全落在唇上,祁糾攏著他,低頭細細嘗乾淨了。

 鬱雲涼哪遭過這個,只知道那些磨人的糖粉暖熱著化了,細微涓流沁得更磨人,他伏在祁糾的氣息裡,胸口被妥帖熨著,肩膀不住打顫。

 祁糾很體貼,待小督公稍緩過:“甜的。”

 鬱小督公:“……”

 祁糾忍不住笑,咳了一聲蓋過去,慢條斯理繞回來,咬去冰糖裡頭裹著的半個酸甜紅果。

 這又是另一番滋味……酸甜清香的山楂果潤澤生津,自願做砧板的被捻磨得氣息低顫,滾燙呼氣融進透著藥香的輕緩和風裡,散落下來的黑髮都微悸。

 祁糾替小公公挽了髮尾,也不急著重新束髮,只拿布條鬆鬆繫了,低頭柔聲去哄鬱雲涼記得嚼。

 山楂畢竟是山楂,就算去了核,變成了半個,也是不能就這麼愣往下嚥的。

 鬱雲涼喘著氣,蜷在祁糾懷裡,半懵半溫順地恍惚嚼了。

 因為外面冰糖早化乾淨,裡頭剩的紅果就尤其酸,酸得狼崽子猝不及防地一齜牙,後背跟著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

 祁糾攬著他,低頭問:“好不好吃?”

 “……”鬱雲涼麵紅耳赤但求一死,把臉埋進祁糾袖子裡,不說話了。

 被狼崽子悶不吭聲往懷裡拱,祁糾也覺得不錯,摸摸鬱雲涼的頭髮,依舊靠在窗前,有一口沒一口地吃那碗粥。

 簾子遮了外頭的光景,卻遮不住風,暮春的晚風已不涼了,卷著花香徐徐湧進來。

 鬱雲涼躺在祁糾身旁,身心都安穩,紊亂的氣息也一點點平復:“好香,殿下,這是什麼花?”

 “紫藤。”祁糾掀開簾子看了看,“開得不錯,摘點給你玩?”

 他說摘花,連動也不用動,只摸了鬱雲涼的髮帶,一頭攥在手裡,另一頭不知怎麼便乖乖飛出去。

 叫髮帶順回來的一串花藤,淡紫色小花開得濃郁熱鬧,一嘟嚕擠在一塊兒,看著十分可愛。

 鬱雲涼發現塞不進小布包,就很珍惜地捧過來:“殿下,紫藤香是不是這個?”

 他聽人說,紫藤香能治吐血咯血,又能醫刀傷,還可治心胃氣痛。

 鬱雲涼聽老大夫說了,卻在街上遍尋不著,哪家醫館藥方都不賣,已經找了好些天。

 祁糾搖了搖頭:“不是一種,那是降真木……品質上佳的也是紫色,《南方草木狀》裡就叫它紫藤香。”

 祁糾攏著他,低頭研究了一會兒同名的紫藤花:“尋常一般叫降真香,是南面貢品,在京城挺稀罕,宮中才有。”

 鬱小督公磨刀霍霍向宮中。

 祁糾看著有趣,把雄心萬丈的狼崽子招到懷裡,摸摸腦袋:“這紫藤花也不錯……能做吃的。”

 這是救災的東西,逢災年難熬的時候,就有人摘藤花摻上米糠做粥做糕、涼拌當菜。

 祁糾吃過紫藤糕,也喝過藤花粥,味道不算好,無非就是尋常野菜,但吞下去能救人命。

 鬱雲涼抬頭:“能治心胃氣痛嗎?”

 “能。”祁糾信口忽悠他,“蒸了吃,管用。”

 鬱小公公被哄的次數多了,已經學會分辨,抬頭認真盯著他的殿下看了一會兒,怏怏趴回去。

 “別光在這趴著,去吃菜吃飯。”祁糾胡嚕狼崽子,“吃飽了進宮,去搶點降真香。”

 鬱雲涼倏地抬頭,眼裡立時多出十分亮色。

 祁糾笑了笑,把狼崽子招到懷裡,抬手重新替他束髮。素白髮帶沁了淡淡紫藤香氣,還

染上些淡紫洇開,很是風雅。

 鬱雲涼個頭長得很快,幾乎是可見地往高了躥。如今祁糾再走累了,把手放在他肩上,就變得很合適。

 不過這回祁糾不打算走,準備騎馬進宮——上次他摸來的腰牌還沒還回去,錦衣衛御前行走,有入門不下馬的特權。

 鬱雲涼立刻把匕首從坐墊下摸出來,塞回袖子裡。

 他很敏銳,低聲問祁糾:“殿下,是不是今晚院子裡要出事?”

 這段時間下來,鬱雲涼已經很熟悉祁糾的習慣,知道如非必要,祁糾通常多半懶得出門。

 倒不是因為別的……叫鬱雲涼看來,多半是因為這人見得太多、走的地方也實在太多了,所以什麼都尋常,實在沒什麼新鮮可看。

 一旦祁糾主動要出門、要往外面溜達,多半是因為家裡有什麼人惦記,要給惦記的人下個白跑一趟的套。

 “好聰明。”祁糾獎小公公一大碗飯,拿筷子給他拆鱸魚膾,“出不了事……有點熱鬧。”

 七日過去,他又熬過一回毒發,能把宮裡有些人氣得吐血。

 探子刺客是少不了的,系統完善的機關陷阱就等著招呼客人,這一晚消停不了,在家恐怕也難睡得好。

 既然鬱小公公想給他弄降真香,不如就去宮裡拿些降真香。

 鬱雲涼邊大口扒飯邊聽,聽懂了,只覺得解恨:“吊著折騰狗皇帝。”

 以為祁糾會熬不過去,偏偏祁糾熬過去了。以為祁糾在家養病,派一窩刺客探子過去,偏偏他們進了宮。

 等撲空了的東廠高手察覺不對,再折返回宮中的時候,他們已經完全有工夫從容拿了降真香,邊賞夜色邊回家了。

 “是這回事。”祁糾又撈過一隻冰糖肘子,塞給長身體的狼崽子,“不非得把我們小公公搭上。”

 這麼折騰幾回,要不了多久,皇帝一口氣就得剩下半口。

 至於怎麼架空老皇帝,讓老皇帝在宮中消消停停“養病不臨朝”,怎麼扶傀儡新帝預備著,怎麼奪權,怎麼明爭暗鬥……那都是朝中那些汲汲營營的“朝堂棟樑”該操心的了。

 這種事上,祁糾的主意都是一開始就打定,不同人商量,也不打算改。

 鬱雲涼也不想改,這是他前世盼都盼不來的。

 要是前世的他知道……跳渾河水死了,就能過上這種日子,他一早就要跳下去。

 前世的鬱雲涼,到死也不信有人會對他說“不非得把我們小公公搭上”。

 不信有人會摸一摸他的後頸脊背,幫他把頭髮束妥當,打扮成好人家的少年郎,逛渾河也領在身邊。

 鬱雲涼閉著眼睛大口吃飯,他察覺到自己胸口滾熱,無限酸楚無限歡喜,就知道那裡面長了一顆心。

 他只想把這顆心全交給祁糾,要是能換祁糾身子再好一點兒、再少難受那麼一點兒,那就更好。

 換不來也不怕,他只管跟著他的殿下,有什麼事想要做,祁糾只要招呼他一聲就行了。

 鬱雲涼把飯菜全吞進去,用茶水漱口。他把自己拾掇乾淨利落,放下筷子。

 窗外夜色濃了,春風和煦,河兩岸的戲臺子都張了燈,開始咿咿呀呀地唱。

 鬱雲涼聽不清,勉強聽見半句“他教我收餘恨”、“苦海回身”,覺得很好,低聲反覆唸了幾遍。

 祁糾正閉目養神,推著經脈中的內力走周天,為過會兒去宮中打劫降真香做準備。聽見狼崽子埋頭唸叨,有些好奇:“念什麼呢?”

 “戲詞。”鬱雲涼耳朵熱了熱,磕磕絆絆輕聲學,“殿下教我……苦海回身。”

 祁糾就知道他聽著了哪一處,睜開眼睛,笑了笑,伸手說:“過來。”

 有錦衣衛東西廠的地方,不該有這出戏,真要將史書翻扯得明朗清晰,這戲要晚上百年。

 可他們不在史書上,他們在無人知曉的一座茶樓……賞前人的月、聽後人的腔,過他們自己的十年。

 鬱雲涼立刻回他懷裡,小公公如今已很熟練,窩在祁糾肩旁,手裡牽著祁糾的袖子。

 “鎖麟囊。”祁糾問,“聽過麼?”


 鬱雲涼搖頭。

 祁糾剛推內力走過周天,身上慵且倦,攬著小公公靠在窗前晚風裡:“休戀逝水,苦海回身……這才是今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

 他慢悠悠念後頭的詞,窗外只管咿咿呀呀唱,風把婉轉曲樂送進來。

 河邊戲臺子多,唱什麼的都有,西皮二黃四平調,抑揚錯落絲竹管絃悠揚。

 鬱雲涼叫這話撞進胸口,愣愣坐著,下意識扯緊祁糾的袖子,不知鬆手。

 祁糾就把他攬在懷裡,一手在背後慢慢輕拍。

 鬱雲涼閉上眼,只覺飽受庇佑,腔子裡一顆心定下:“殿下……”

 祁糾低頭:“怎麼了?”

 鬱雲涼沒事,只是想叫叫他,舒展眉宇搖頭。

 祁糾也就不追問,只是笑了笑:“狼崽子。”

 狼崽子往他懷裡鑽,熱乎乎貼著他,往他胸口和頸間貼,把身上的暖和氣全給他。

 祁糾叫他暖得舒服,扯過披風隨手將兩人裹上。

 夜半時分內宮換防,最宜打劫。眼下才過亥時,晚風不錯,還能悠閒耽擱一會兒工夫。

 左右又沒什麼急的事,日子還長。

 ——

 降真香搶得也沒半點懸念。

 甚至叫系統無聊到扯著祁糾,又去開了幾個寶箱,搜刮了一圈極上等的靈芝雪蓮龍涎香。

 “拿著,都拿著。”系統給祁糾出主意,“現在用不上,以後還用不上?”

 龍涎香這東西可非常不錯,不光用來當香料,還是味用法相當隱秘的藥材。

 系統遊遍怡紅院暢春樓,不會騙祁糾:“再加點麝香和靈貓香,還有鹿茸,可好用了。”

 “……”祁糾暫時沒這個需求,但的確不拿白不拿,還是挑貴的拿了幾個小箱子,又翻出一盒上好東珠,塞進鬱小公公懷裡。

 這劫打得毫無樂趣,與其說是打劫,還不如說是來物資庫搬東西。

 畢竟把東西兩廠所有腦袋加一塊兒想破,也想不到祁糾不老老實實養病,會在今天心血來潮進宮。

 宮裡倒是也有幾個人——比如破產了的江順,自從被鬱雲涼一箭接一箭逼進渾河裡泡了泡,就心氣俱滅念如死灰,還在為了不睡大街奄奄一息撈銀子。

 再比如被嚇破了膽的錦衣衛鎮撫使,到現在還驚悸噩夢夜不能寐,看見刀就發癔症,生怕誰半夜悄無聲息潛進來,直接一個人頭落地。

 一宮的老弱病殘,祁糾不過是去內庫拿幾箱子降真香,都沒人有力氣管他……畢竟廢太子的武力值實在恐怖且成謎。

 有不少人懷疑,哪怕他病病歪歪、把血全咳乾淨了,只剩一口氣,都能一步殺一人百步不留行。

 祁糾如今其實是真沒力氣動手,但這名聲不錯,能帶來不少安生日子。

 他當初不顧毒發,隻身持刀闖宮,也是這個用意:“還有沒有想要的?”

 鬱小公公琢磨內庫的房頂:“這個不漏雨……”

 祁糾沒忍住樂,攔住了眼睛放光的狼崽子,叫鬱雲涼把包袱打好,放在馬背上。

 知道的不敢攔,敢攔的不知道,他們就這麼慢悠悠出了宮,不知走出多遠,才聽見身後地皮顫動。

 鬱雲涼立刻警惕,攥著馬韁坐直,一手往袖子裡摸匕首。

 “出來十三、四匹馬。”祁糾聽了聽,“不是往我們這兒來的……出城方向,應該是去求藥。”

 城外有道觀,給的丹藥宮中一直很信服,系統弄來一顆研究,鉛汞含量超標到能把好人毒傻。

 看來皇帝是真被氣得厥過去了。

 鬱小公公只覺解恨:“就該多厥幾次。”

 祁糾胡嚕兩下狼崽子,拍了拍腦袋,幫他把匕首塞回袖子裡。

 來之前睡了一覺,又推著內力走了幾個周天,祁糾這會兒精神體力都不錯,示意鬱雲涼:“跟上。”

 鬱雲涼立刻提韁,跟著祁糾縱馬。

 祁糾手底下的馬就是要更聽話,一路上跑得輕快穩健,沿著小路直奔京郊。

 院子外這會兒估計還熱鬧,祁糾按著系統指的路,直接

進了山。

 這條路人跡罕至,直通一個不錯的山洞,樹木生得茂密,又有不少珍貴難得的藥草,溫泉水就從上面淌下來。

 在那兒睡上一晚,第二天下山回院子,再合適不過。

 祁糾進山就勒了韁繩,回頭看跟上來的鬱小公公:“不問去哪兒?”

 “不問。”鬱雲涼說,“殿下帶我去哪,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