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這顆心臟就快要跳不動
這件事葉白琅不提,祁糾找不到合適的切入口,也就一直壓下來,隱在看似平靜的日復一日之下。
——這樣不是辦法,祁糾當然清楚,但問題在於……沒有合適的辦法。
沒有任何一個處理方式,能足夠穩妥、足夠縝密。
或許這個決定的確該交給葉白琅自己來做。
“……行啊。”祁糾說。
他沒問葉白琅是怎麼安排的行程,葉家的那一攤子怎麼處理,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消失,會不會又讓本地勢力鬧得天下大亂。
亂起來也未嘗不是好事,新秩序的重新確立,本來就要有一場動盪混亂做開頭。
等度假回來,葉白琅手下的葉家可以嘗試更進一步,趁著這個機會,敲掉那些虎視眈眈的大家族。
葉白琅……就可以有點事做。
“就是我這身體不行。”祁糾提前打預防針,“沒法陪你玩盡興,你把我帶出去,大半時間都要陪我在酒店睡覺。”
葉白琅陪他躺在雪地上,抱著祁糾的手臂,慢慢露出這幾個月來,第一次真心實意的高興。
“睡覺。”葉白琅摸摸祁糾的眼睫毛,拂去上面的雪花,“對身體好。”
他當然可以陪祁糾睡覺,他們一天可以在酒店待二十三個小時,用剩下一個小時去找山。
這樣安排,時間可能會有點緊張,那就二十二個小時。
葉白琅沒做旅行計劃,因為沒有目的地。
他不知道祁糾的家在哪,祁糾不告訴他,硬問就說離家太久,早就忘了。
葉白琅叫人去查“聞棧”的履歷,不知是因為原本就是偽造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和祁糾對不上。
“我這人還好享受。”祁糾說,“得坐好車,吃大餐。”
葉白琅很乖,把臉貼在祁糾掌心:“哥哥,我去弄最好的車。”
他知道祁糾在說謊—
—祁糾對豪車沒興趣,對食物倒是有一點,不過也只是對色香味要求嚴格,並不豪奢。
祁糾這麼說,是因為知道他要開車出門,所以想讓他儘量舒服點。
“我們一路慢慢走,一路玩,吃大餐。”
葉白琅說:“還可以躺在酒店點外賣。”
葉白琅沒怎麼住過豪華酒店,他奪下葉家之前,連住個旅館也要仔細算錢,不瞭解酒店是什麼樣。
但這次要住最豪華的,葉白琅決定,帶祁糾把所有能享受的都享受一遍。
聽說有自助餐,還有泳池,如果祁糾有興趣,身體狀況又允許,他們就去泡溫泉……
葉白琅從沒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他想,原來帶祁糾逃跑是件這樣快樂的事,他居然一直都這麼蠢,從沒想過要這麼做。
如果他早點想明白就好了,他早點帶祁糾去玩,去旅行,在祁糾還能走路、還能看見東西的時候,他就帶祁糾去找祁糾的家。
祁糾是想家的,這一點和葉白琅完全不同,想家的人自己不知道,但不想家的人看得清。
葉白琅用一天的所有時間看著祁糾,所以看得清。
葉白琅一直說到口乾舌燥。
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祁糾就在他身旁,卻並沒有回應。
葉白琅有些不安,慌忙爬起來,去查看祁糾的狀況。
雪夜的月色淡白,被雪面反射,祁糾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躺在他身邊,臉色淡白得也像是雪。
“哥哥。”葉白琅胸口開始起伏,他找不到自己的手,笨拙地用腦袋不停拱祁糾,“哥哥,等一等,等一等再睡。”
他要先帶祁糾去找家,祁糾要在那之後睡著。
他問過寺裡的人了。
等他捐一座廟,有香火、有供奉,他不停不停唸經,就能送祁糾回家。
可那要先走上回家的路。
祁糾不能睡在這裡,不能睡在被他困住的狹小方寸。
……
祁糾這一次醒得比平時都慢。
那是即使夜色太濃、煙花太擾人,也能看清的吃力不易——祁糾甚至不是那麼有力氣睜眼。
他只是慢慢醒過來,慢慢勾起手指,撓了撓葉白琅的癢癢。
葉白琅跪在雪地上,他捧著祁糾的臉,大口喘氣,渾身刺痛麻木,手和腳都不聽使喚。
“跟著我……”祁糾用手指點他掌心,“呼,吸,呼,吸。”
他不緊不慢,幫葉白琅從過度通氣裡緩過來,才停下敲擊:“記住了嗎?”
葉白琅的手指冰冷戰慄,不等他把手挪開,就反握上來。
“記不住……”葉白琅牽著他的一根手指,不敢用力,啞聲說,“哥哥,我記不住。”
他蜷跪著,把頭抵在祁糾肩上,緊緊抱著祁糾的肩膀,啞透了的嗓子滲出發狠的哭腔。
他記不住……
他不會調整呼吸,他滿腦子都是祁糾的手,那隻手慢慢點他的掌心。
葉白琅還想把雪塞進嘴裡,試圖堵住胸口那個漏風的窟窿,可熟悉的溫度落在脊背上,讓他變得不會動。
“沒事。”祁糾寬宥地縱容他,“這有什麼的。”
祁糾一點不著急,慢悠悠哄他:“缺乏練習,回頭多練幾次……”
葉白琅逐漸恢復知覺。
他胸口起伏著,接住祁糾拍累了懶得動的手,藏進懷裡。
“跟你說了,我精神頭不好。”祁糾的聲音比平時輕,微閉著眼睛,故意找茬,“怪我睡著了,沒聽你的‘宏偉計劃’?”
葉白琅從剖骨的疼裡笑出來,搖了搖頭,把祁糾藏進手臂裡。
祁糾這才勉強滿意:“我聽了……不怎麼樣。”
但凡聽上兩句,就知道這是沒出門旅遊過的人,做得相當天真、相當自信的旅行計劃。
祁糾都懶得給他費力氣講,讓葉白琅帶著他出門玩,還不如把他扔江裡,順水飄到哪算哪。
“我,帶路,指揮你。”
“你。”祁糾分配任務,“拿錢,開車,搬
運我。”
別的什麼也別管。
千萬別亂插手,他們決不能去喜馬拉雅山泡溫泉。
葉白琅被他逗得打哆嗦,悶哼著抿嘴角,不知道是笑還是疼。
……祁糾身上的心電監護在持續示警。
不是尖銳的警報,是隔幾分鐘一次、慢刀子割肉凌遲的示警。
提醒生命流逝,提醒看到的人,這顆心臟就快要跳不動。
或許是幾個星期、或許是一兩個月……又或者運氣好的話,夠他們走到有樹林的山,山裡的樹已經回春,鬱鬱蔥蔥。
葉白琅的胸口有呼嘯冷風,他不再去看心電監護,握住祁糾的手,溫順地聽從吩咐:“哥哥。”
祁糾覺得他不太有眼力勁:“搬運我。”
葉白琅抿了抿嘴角,蒼白的臉龐上浮起點紅暈,慢慢抱起祁糾,朝不遠處的車庫走。
車上有一切需要的行李,家裡煤氣水電都關好了,沒吃完的餃子打包裝進飯盒,還有保溫桶裡熱乎的餃子湯。
最好的車已經被葉白琅弄來了,很寬敞,祁糾能躺在裡面,還能擠下一個他。
他們不回家,這就出逃。
作者有話要說
祁糾沒收到葉白琅的回答。
“回答了。”系統替葉白琅主持公道,“他點了三十九個頭,你看不見,所以沒收到。”
葉白琅忘了祁糾看不見。
又或者雖然記得,但當時的葉白琅不論怎麼拼命,都實在發不出聲音。
這種感觸,就像明亮暖熱的陽光就在眼前,胸口卻叫人豁個窟窿,透著呼嘯的寒風。
葉白琅怕祁糾誤會自己沒回答,一口氣點了三十九次頭,才小心地抱著祁糾靠在床頭,拽過一堆枕頭仔細把他牢牢圍住。
葉白琅跌跌撞撞,飛跑去浴室沖澡換衣服,趕著回來抱祁糾。
……
“你打算怎麼處理?”系統問,“你的時間不多了。”
祁糾當然知道這件事。
這具身體衰弱的速度比想象快——當然,考慮到他們到這裡以來發生的事,祁糾還能呼吸,還能睜眼,就已經是個醫學奇蹟。
他留下的時間不會太久了,具體能撐到什麼時候要看運氣,要看這個節能模式還能運轉多久……要看葉白琅。
這是個不那麼輕鬆的話題。
祁糾的確還沒有考慮好,要怎麼處理最後的告別,能把對葉白琅的刺激壓制到最小。
但還好,他的系統朋友即將暫停培訓班,請假去三萬公里外,幫他捉一隻炫酷大烏鴉。
系統朋友:“……”
“你什麼時候跟我商量的?”系統想不通,“我為什麼要去抓烏鴉??”
“這不就在商量?”祁糾按計算器,“給你分紅。”
系統倒不是為了分紅,主要還是這兩個人莫名其妙就啵了嘴,看效果評估,似乎也不比培訓班差多少。
系統變成鳥籠:“有什麼要求嗎?我和烏鴉商量,你得給我買張寵物託運的機票。”
祁糾問:“它能學會說話嗎?”
系統:“?”
“算了。”祁糾也覺得不太行,有點遺憾,把這一條劃掉,“羽毛稍微弄帥點。”
也不用太帥,葉白琅沒什麼審美可言,差不多就行。
他能陪葉白琅的時間不長,但勉勉強強,撐一口氣,到春天總沒問題。
春天就不冷了。
草木重新生髮,有了生機,會讓人心情跟著好點。
狼崽子心情好一點的時候,應該就不會介意有隻炫酷的帥烏鴉敲窗戶,飛進來大吃大喝。
不介意他們一起過春天。
/
節能模式的效果還不錯,至少在過年這種關鍵環節,沒再出什麼岔。
祁糾裹著厚外套,懶洋洋靠在廚房的沙發裡,靠著盲人摸象的造型,傾情指導葉白琅三天,總算讓狼崽子學會了一門手藝。
“來。”祁糾扔掉氧氣罐,抬手示意,“我摸摸。”
葉白琅把包好的餃子放
進他手裡,握著祁糾的手指,檢查封邊的效果和整體造型。
這次的餃子已經有模有樣,餡兒大不漏,捏邊嚴實,放在蓋簾上自己能站住。
祁糾挺滿意:“不錯。”
葉白琅垂著眼睫。
三天來,他終於鬆了口氣,抿著的嘴角吃力地勾了勾,露出算不上是個笑容的表情。
祁糾不能摸一個餃子摸這麼久。
葉白琅把餃子拿走,扔進開水鍋,把自己的臉給祁糾摸
“誒,誒,麵粉。”祁糾的指尖上沾著不少面,一點兒沒浪費,全招呼了葉白琅的眉毛,“不要形象了?”
葉白琅被他拿一根手指頭把臉推開,蹲在沙發旁,仰頭看了祁糾一會兒,搖搖頭:“不要。”
祁糾越發覺得這狼崽子仗著自己看不見,就肆無忌憚瞎霍霍:“離我遠點……別把麵粉蹭我身上。”
葉白琅已經完全能分辨這是玩笑話。
他被祁糾養得越來越好,脾氣變得穩定,不再動輒頭疼,也很久沒再記起過往的夢魘。
即使聽見祁糾說這種話,他也很清楚,祁糾只是在開玩笑——因為祁糾根本不介意他身上有土和灰塵,他失魂落魄、狼狽不堪,他滿身髒汙罪孽,祁糾一樣會伸手抱他。
所以葉白琅往祁糾懷裡鑽,他不離祁糾遠點,把臉上的麵粉蹭上祁糾的衣服和額頭。
祁糾被狼崽子偷襲,偏偏還手能力極為有限,相當扼腕:“像不像話?”
葉白琅抱著他,爬上沙發,蜷起腿擠在祁糾身邊:“不像話。”
祁糾:“……”
別的方面不好說,死皮賴臉這個本事,狼崽子就快學成出師了。
祁糾被他青出於藍,撐著手臂,慢悠悠給這隻亂拱的狼崽子分地方,省得葉白琅從沙發縫掉下去。
“過來點兒。”祁糾看他猶豫,就拍了兩下膝蓋,“擠擠暖和。”
葉白琅扶住祁糾的雙腿,伸出手摸摸祁糾的臉,拿過一個枕頭,墊在祁糾頸後。
臘月二十八,祁糾昏睡的時候,他叫人在廚房緊急裝了空調,還請了理髮師來家裡剪頭髮。
理髮師的手藝配得上價格,兩個人都變得很帥,葉白琅想和祁糾拍張照片,但祁糾太累了,一直沒醒。
臘月二十九,祁糾睡醒了,興致勃勃拉著他繼續特訓,苦練一宿包餃子。
今天是臘月三十,是過年的日子。葉白琅把空調的暖風開到最大,對著廚房猛吹,又在沙發上的抱枕裡混進熱水袋。
祁糾的臉還是冰涼的,那是種暖不起來、完全沒有血色的蒼白,祁糾的額頭滲著一點冷汗,呼吸冰手。
葉白琅拉開祁糾身上的厚外套,自己鑽進去,抱緊祁糾,把臉頰貼在祁糾的頸間。
“哥哥。”葉白琅把心電監護給祁糾戴好,祁糾總是嫌這個礙事,動不動就扯了亂扔,“外面在放鞭炮。”
祁糾聽見了,他被暖烘烘的狼崽子擠得挺舒服,放任葉白琅在自己的衣服裡折騰:“好不好看?”
葉白琅不知道,他沒有欣賞這些東西的能力,不知道夜空裡轉眼即逝的流光有什麼意義。
這些光留不住,很快就消失,連痕跡也沒有。
但他並沒在看窗外,在那些變換的光影裡,他在不眨眼地看祁糾。
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沒什麼難的。
“好看。”葉白琅說,“很好看。”
祁糾就笑了下,胡嚕葉白琅的腦袋,把手上最後那點麵粉蹭上去。
“記得加涼水。”祁糾說,“煮餃子得加涼水,浮上來三次,就是熟了。”
葉白琅在他懷裡點頭,這樣即使不開口,祁糾也能感覺到。
葉白琅抬起手,覆在祁糾的眼皮上,學著祁糾的力氣,向下慢慢輕撫:“哥哥,睡一會兒,我叫你吃餃子。”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祁糾。
他們離得實在太近,廚房的燈光又很亮,所以每個細節都很清楚。
他看見祁糾在這句話裡微頓,暗淡的琥珀色眼睛顯出點無奈,笑了笑——再然後是放棄了掩飾、慢
慢透出來的強烈疲倦。
葉白琅替祁糾合上眼,他環住祁糾的肩膀,一點點親吻乾淨那些倦色。
不帶任何含義,沒有情|欲、沒有親暱,葉白琅只是想把這些疲倦病痛吞進自己的身體裡。
他吞不進去,祁糾把他從痛苦裡救出來,他救不了祁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