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鏡 作品

第49章

 一開始,葉蓁非常不習慣,後來,她習慣在包裡放一把小傘。人們總是低估時間的力量,其實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能習慣的。

 比如習慣一個陌生城市,比如習慣沒有人再用溫暖的懷抱摟住她,貼耳親暱地喊她寶寶。

 剜骨之痛,再痛,也能過去。

 九月,各路財經新聞上開始頻繁傳起,秦氏管理層要有動盪,秦家太子爺要歸國。

 頂貴世家的繼承人,一舉一動,都有小報跟隨。

 而今又有媒體開始歷數他這些年在海外何等手腕果決,年紀輕輕,不過短短几年,穩住秦家在海外龐大的產業,且同時將版圖再次擴大。

 與此同時,風月傳聞也絲毫不少。

 有人說他眼高於頂,有人說那只是表象,他私下玩女人如流水。

 更多的傳言,則是在他和桑寧。

 似乎所有媒體都默認,他這次回國第一件事就是和桑家聯姻。

 這些新聞都在眼裡一一映過,十一月,嘟嘟生日,葉蓁和表姐一起去小姨家給小丫頭過生日,兩人如今都在事業最忙碌的時期,能抽出一天空閒已是難得。

 吃完午飯,傭人做了茶


點,孟顏和葉蓁坐在後花園,看嘟嘟在草地上玩鞦韆。

 孟顏偏頭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些年,她這個妹妹,活得孤獨又自由,孟顏甚至都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她再沒提過那個人的名字,可越是諱莫如深,越說明,積痼沉沉。

 她越來越溫和,對誰都能笑一笑,能情商極高地圓場,再不似當年那個清冷難接近的少女。

 可孟顏總覺得,她不開心。

 二人一起喝了咖啡,葉蓁待到五點時離開,她和程錦晚上約了合作伙伴吃飯。

 餐廳定在一個很風雅的地方,在抵達之前,葉蓁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上一次見他,也是偶然,是在秦既南帶她去的那個園林風裝修的餐廳。

 幾年過去,男人身上氣質越發穩重,擦身而過,他停住,還是和當年一樣,叫她小姑娘。

 葉蓁詫異回眸。

 她已經在各路新聞上得知他的名字,秦廷禮。

 他看她,眸中似乎有萬千怔然,最後盡數化為一句感慨:“你也長大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葉蓁這些年在各路牛鬼蛇神客戶面前修煉的客套圓滑在此刻完全失效,她沉默,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人。

 遠處走來幾個人,叫他秦市長。

 他卻只是微笑看她,問出和當年同樣的問題:“你小姨如何?”

 葉蓁默然片刻,輕聲說:“她女兒今年五歲。”

 只一句,男人神色未變,對她笑著點了點頭。

 程錦從包廂裡出來接她,看到男人離開的身影,好奇地問那是誰。

 葉蓁搖搖頭:“沒誰。”

 那晚吃完飯回去的路上,天氣很陰,沒有月亮,夜幕沉沉,壓得人透不過氣。

 葉蓁吃了一片褪黑素睡覺,半夢半醒之間,轟隆一聲雷響,將她從夢中驚醒。

 窗外不知何時下了雨,雨夜溼沉。

 葉蓁被雷聲嚇到,心驚膽戰,總覺得隱隱不安,她打開燈,去廚房接一杯冷水,入喉沁涼。

 胸口還是莫名其妙地不安,沒能壓下去。

 她盯著窗外,腦海中恍惚映過很多事。

 想起某一年路過書店,她走進去看到新裝訂版的三體,翻開扉頁,上面是一段新的獲獎感言,其中有一句說,未來像盛夏的大雨,在我們


還來不及撐開傘時就撲面而來。

 未來是哪一天,誰也不知道。

 她曾經多天真,天真到說如果世界毀滅就好了。

 這樣就能和他永遠在一起了。

 窗外暴雨如注。

 同一時刻,許家公館,沉寂無聲。

 這座公館歷經百年,許儀華生於此長於此,後來嫁了人,才跟著秦老先生去往北城,生命的最後,她堅持要回到這裡。

 她的臥室還保持著舊日模樣,法式風格的裝修,只是此時屋內擺滿了各種天價的醫療器材,用以維持她的生命。

 兩家小輩都被她趕出去,只留下秦既南一個人。

 “阿既……”床上老人白髮蒼蒼,輕輕抬手,“讓醫生也…也出去。”

 年輕男人握住她瘦如枯槁的手,周身沉默。

 醫生悄無聲息地離開,掩上了門。

 “奶奶。”連日通宵,他眼裡佈滿紅血絲,聲音嘶啞,“可以治好的,您相信我,試一試。”

 許儀華搖搖頭,艱難地抬手,撫摸他的頭髮,每說一個字都是在耗費精力:“別費功夫了…阿既,陪陪奶奶。”

 秦既南的手微微顫抖。

 許儀華慈愛地看著他,她一手養大的孫子,如今已經長大了。

 她想說話,剛張口便劇烈地咳嗽,咳出血。

 秦既南起身就要去喊醫生,又被虛弱的聲音拽回來:“阿既……”

 “奶奶。”他緊握住老人的手,嗓音發顫,“您信我,醫生說有希望的,您回醫院好不好。”

 “奶奶不想回。”許儀華用手帕拭去自己唇角的血,她皺紋深深,笑著說,“奶奶只想在這裡,阿既連這點願望都不能滿足奶奶嗎?”

 秦既南低下頭,老人已經瘦得如同一片落葉,彷彿隨時會飄落。

 許儀華拍拍他的手:“我們阿既長大了,以後…以後不要再跟你爸爸吵架…你爸爸他…他其實最疼的就是你。”

 秦既南指骨發白,眼前人的生命在流逝,他無力到什麼也抓不住。

 擁有再多的東西,也換不回生命。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從哪裡發出,說:“好。”

 許儀華滿意地閉上眼,在他懷裡,笑著,氣若游絲:“可惜了,我不能見到阿既結婚生子了。”

 “那個讓我們阿既說頂好頂好的姑娘,奶奶也沒福氣見到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阿既啊……”

 躺在他掌心的手,徹底垂落。

 秦既南一動不動。

 窗外劈下一道驚雷,暴雨驟然增大,這世上最愛他的親人,在他懷裡離世。

 他慢慢把人放好,在連續不斷的滴滴聲中,所有的儀器屏幕盡數化為一道平直的紅線。

 醫生團隊破門而入,霎那間變了臉色。

 男人站在床前,背影攏著沉沉夜色。

 “秦總……”為首的醫生嘆息,欲言又止,“您節哀。”

 “嗯。”秦既南轉身,面色平靜,“諸位可以去休息了,這幾年,辛苦了。”

 他走出臥室,總助文嵐迎上來:“秦總。”

 “通知許家和秦家的人,葬禮辦在南城,七天後。”

 “已經叫人去通知了。”文嵐低聲,“明天在北城的集團季度會,是否要推遲。”

 “不用。”他輕輕閉眼,嗓音倦啞,“訂機票吧。”

 “是。”文嵐無聲離開。

 窗外的雨還在下,夜幕漆黑如墨。

 記憶裡,北城也曾有過這樣的暴雨,那次的雨太大,導致桐木山山體滑坡,雨停後的第二天,他陪奶奶去南弘寺上香拜佛求平安。

 那年他十九歲,年少輕狂,不知神佛為何物,在神仙座下用香火點菸。

 奶奶當時用手杖打他,斥責他,說的什麼來著?

 哦,神佛不尊,必得報應。

 終於,至親離世,摯愛離身,剩他孤身一人。

 是神佛給他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