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第126章 家書抵萬金一

 女將軍的聲音渾厚響亮,充滿著鋼鐵般的氣勢,聽著就震耳,讓人提神醒腦。

 阿竹站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才走上前去,頷首道:“將軍。”

 “阿竹?”

 女將軍將臉轉過來,宋小河得以看清楚她的全貌。

 雲馥與她長得不大像。

 她有一雙濃密的眉毛,鼻樑高挺,唇有些厚,皮膚也是久經日曬的麥黃色,整體的五官是清秀的,但十分英氣凜然。

 尤其是她眉毛微皺時,模樣看起來極具震懾力,如此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這便是城中的大將軍,也是雲馥的娘,雲塵。

 她對著阿竹倒是沒那麼嚴肅,聲音也低下來,“醒了?可用了晚飯?”

 “還不曾。”

 阿竹道:“雲將軍,我與舒窈約好了晚上一同用飯,可否讓她暫且先停了訓練?”

 雲塵轉頭看了雲馥一眼,沉吟片刻,才道:“那便讓她隨你去吧。”

 這句話相當於雲馥的休息令,她在肢體放鬆的一剎那,往後倒了兩步,險些栽倒在地。

 雲塵看得擰起眉頭,但並未說話。

 雲馥穩住身形,擦了一把頭上的汗,低頭道:“多謝將軍。”

 從始至終她沒有抬頭瞧


雲塵一眼。

 當然,晚飯也沒跟阿竹一起去吃,雲馥負氣地回了房中,說要餓死自己,好過天天這樣受折磨。

 阿竹勸了兩句未果,只得自己去吃了飯。

 用過飯之後,她帶著下人去城外轉了一圈,宋小河聽得她與下人的交談還有旁人的議論中,得知阿竹與雲將軍為何會住在一起。

 原來阿竹是辭春城中頗為有名的富商之女,只不過早年她父親患病死得早,母親出去跑商的時候遭遇意外也故去,此後阿竹與祖父相依為命。

 雲塵帶著雲馥和將士來到辭春城的時候,軍營裡條件太差,阿竹的祖父見狀,乾脆就將雲塵請到了自己宅中,這一住就住了五年。

 前兩年阿竹的祖父也過世,宅中有云塵坐鎮,便是阿竹是一個坐擁萬貫家產的孤女,也沒人敢欺負,所以雲塵便攜著雲馥一直住在宅中。

 期間,雲馥就成了阿竹最好的朋友。

 她在外面轉了半個時辰回宅,本想去找雲馥說說話,走到她房門外卻聽見了激烈的爭吵。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你的眼裡從來只有那些刀槍棍棒,打仗功勳,你有關心過我想要什麼嗎?”

 雲馥大聲地哭喊著,將心中的委屈一一說盡,“別的姑娘不是琴棋書畫,就是吟詩作對,再不濟也是做些茶點羹湯,可是你呢?你只會讓我去練習那些你所謂能夠強身健體的武功,我反而常常因為這些功夫練得一身傷!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我只想跟其他尋常女孩一樣,跟著母親一同賞月繡花。”

 “先前我犯了風寒,躺在床上發熱到暈過去,後來還是阿竹來找我才救了我,結果你知道我病了,卻連一眼都不來看我,只想著訓練你手底下的那些兵,既然他們比我都要重要,你當初為何要生下我?”

 雲馥哭得抽抽噎噎,喘了幾口氣,苦苦哀求道:“娘,你能不能看看我?我是你的女兒啊,我只是想要孃的愛,哪怕只有一點點。”

 她的哭聲斷斷續續,像是太過傷心,氣都連不上。

 過了片刻,雲塵的聲音才響起,帶著些許沉重道:“舒窈,南延這幾年戰亂不斷,我……”

 “別說了!我不想聽!”

 雲馥用尖聲打斷了雲塵的話,情緒更加激動起來,似乎用力推搡著雲塵,“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話了,什麼為了百姓,為了安寧,這些我都已經聽煩了!出去,出去!”

 雲塵喚了幾聲舒窈,也沒能讓她冷靜下來,只好被推著出了房間。

 雲


舒窈重重將門摔上,在裡面喊道:“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將軍吧,我雲馥也不需要什麼母親!”

 宋小河聽到這尖利的爭吵,心中滿是酸澀。

 沒想到雲馥當年竟然與母親有著這麼大的矛盾,甚至到了想要斷絕母女關係的地步,且這矛盾似乎持續了很久,難以調和。

 但宋小河想起方才雲馥親暱地牽著雲塵屍體那隻腐爛的手的畫面,她就知道雲馥在此後的許多年裡,都會被今日的這些話反覆凌遲心臟,在鮮血淋漓之中一遍一遍地後悔。

 一如眼前此刻的雲塵。

 她低著頭在雲馥的門口站了許久,也不知道想什麼。

 幾次想敲門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終還是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連站在遊廊盡頭的阿竹都沒看見。

 待雲塵走後,阿竹去敲門,道:“舒窈,是我,你開開門。”

 雲馥倒是個恩怨分明的,雖說眼下她既憤怒又難過,卻還是給阿竹開了門。

 她雙眼紅腫,像是哭了擦,擦了又哭造成的樣子,眼淚還不斷地往下落。

 門關上之後,她坐在桌邊抽泣,袖子都擦溼了,其難過可見一斑。

 阿竹安慰了她幾句,顯然是習慣了母女爭吵的情況,雲馥哭累了,也慢慢平靜下來。

 她盯著桌上的燭臺,問阿竹,“我娘究竟為什麼一定要我習武?我不想學那些東西,我只想繡花彈琴,做一個尋常姑娘。”

 若是擱在以前,宋小河絕對回答不出這問題的答案,但是現在不同了。

 恍惚間,她想起前段時間在臨安沈府住的那幾日,崔明雁總是拿著繡花針來找她,即便她知道,宋小河不會繡花,也並不喜歡女紅。

 臨行前一夜,她坐在燈下,笑著對宋小河說:“你平日裡練的那些劍法符文,我都不會,想來想去,能教你的也就只有刺繡。”

 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雲塵亦是如此。

 她不會琴棋書畫,吟詩作對,煲湯煮飯,她只會行軍打仗,舞刀弄槍,於是傾盡自己所有,教給雲馥功夫。

 只不過阿竹也不懂這些,她只是拍了拍雲馥的肩膀安慰了兩句,然後說:“你晚上都沒吃東西,先吃了才有力氣繼續生氣,我去膳房看看還有什麼吃食。”

 她說完就出了房門,去往宅中的膳房。

 阿竹去了之後,看見膳房門口空蕩蕩的,房門緊閉,嘀咕了一句,“今日怎麼沒有下人守門?”

 她吩咐身後的婢女去叫人,自己則往膳房而去,


伸手推開了房門。

 就見膳房中點著燈,散發出暖色的光芒,灶臺前站著雲塵,動作有些慌亂,不知道在掩飾什麼。

 “將軍。”

 阿竹喚了一聲。

 “是阿竹啊?”

 雲塵轉頭,神色稍稍有些緩和,問道:“這時候來膳房,是餓了嗎?”

 阿竹走上前,站得近了。

 宋小河就看出,她眼眶紅紅的,因為慌亂臉上還有沒擦乾淨的液體,眼角溼潤著。

 雲塵方才著急忙慌地掩飾的東西,是眼淚。

 在重用男子的朝廷中以女子之名爬上了將軍一職,同時又在邊境掌管著男人士兵,所下達的命令無人敢鬆懈違背,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的大將軍,她要獲得如此殊榮如此地位,必定早就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和大山一樣的意志力,一顆如鐵石般的心。

 卻被雲馥的幾聲哭喊輕易刺中了心尖,在無人的膳房裡偷偷落淚。

 再是如何威嚴強大的將軍,在面對雲馥時,她也只是一個心底柔軟,常覺虧欠的母親。

 “將軍在下廚?”

 阿竹輕聲問。

 雲塵頷首,說道:“舒窈晚上沒吃飯,我隨便做點給她吃。”

 阿竹道:“讓廚子做就好。”

 “不必麻煩,那孩子該是吃飯的時辰不吃,沒道理再去麻煩已經休息了的廚子,我給她煮碗麵就好。”

 雲塵說著,麵條就已經浮了上來,她用筷子攪了攪,盛進碗裡,撒上一層蔥花,轉頭問她,“你吃不吃?”

 阿竹搖頭,“多謝將軍,我晚上已經吃過了。”

 雲塵便也不再多言,讓她早些休息,便端著碗出了膳房。

 阿竹站在門口張望,注視著雲塵慢慢往雲馥的寢房走去,夜色籠罩了她,時而走到燈下的時候,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是那麼的高大。

 宋小河忽然感到了一陣難過,難言的情緒湧上心頭。

 她想,雲塵的愛意如此濃烈,為何雲馥卻感覺不到母愛呢?

 在往年的十多年裡,宋小河坐在師父房間的門檻上,坐著等師父回來的時候,經常會覺得飢腸轆轆。

 那時候的她就總是想,若是師孃跟他們住一起就好了,可以在師父出去的時候給她做點飯吃,這樣她就不用一直餓著肚子了。

 只是這終究是宋小河的幻想,從前不知,只以為師孃身體不好,現在知道了,明白鍾慕魚怕是從未真心疼愛過她。


 所以宋小河也就從未得到過,來自母親的愛。

 哪怕只是這樣一碗簡單的麵條,都讓她羨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