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所以,亮亮哥,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河工上挖出的神像以及養殖場那裡撬開的棺材,至少都有三百年的歷史?”
“沒錯,是可以這樣理解,但奇怪的是,三百年時間的確很長,但也不至於讓你們本地一點關於‘白家娘娘’的祭祀風俗都沒能保留下來,連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對她沒有任何印象。
可地方誌上記得是明明白白,我們還挖出了她的廟宇,文字記載和現實遺蹟都有,不可能在民俗上毫無保留,這太奇怪了。”
李追遠搖搖頭,說道:“亮亮哥,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曾對我說過,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存在必然有理由。”
“小遠,你的意思是,不存在也必定有理由?”
“嗯,我覺得,可能白家娘娘,並不適合祭祀,也不適合演化為一種風俗,她的形象,或者說白家、白家鎮的形象,說不定和我們想象中的,有著很大出入。
我剛看了亮亮哥你帶回來的地方誌記錄,裡面確實是記載了不少關於白家娘娘的事蹟,她們確實在明清時期做了很多事情,風格記錄上和一些志怪故事很相似,可普遍卻缺少了一點……
那些志怪故事的結尾,一般都會加上‘當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建廟塑像,香火不斷’這類的描述。
可這裡地方誌上關於白家娘娘的記載,真的只是記載,要是一次兩次忽略掉沒寫也就算了,可是所有的相關記載上都沒寫。
然而,本地卻有不少其它相關廟宇,現實裡的英雄人物,志怪裡的道士和尚,甚至連東海里的龍王太子,都有我上述結尾的那種記載。
就算現在香火有好有差,可至少能找到個祭廟。
因此,我認為白家娘娘和當地民間風俗的隔絕,有著必然理由。
她們的事蹟是在‘斬妖除魔’,但她們的行為目的,或許不是為了‘庇護一方’。”
薛亮亮再次驚疑地看著李追遠,他已經忘記了這是他今天第幾次用這樣的目光看向這個小學生了。
“亮亮哥,你還記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座廟宇外觀麼?”
“記得,很小很逼仄,如果不是神像高度擺在這裡,我甚至懷疑建廟的人會仿照村路旁土地廟的規格來建。”
“還有鎖鏈……”
“對,鎖鏈,那尊神像被用鎖鏈捆綁著,鎖鏈另一頭和廟宇四周連在一起,不砸斷鎖鏈,靠人力很難把廟推掉。”
“那就不應該是祭祀用的,更像是鎮壓用的。”
“鎮壓?”薛亮亮當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對呀,可不就是這樣麼,哪有用這種形象接受香火祭祀的!”
緊接著,薛亮亮有些激動地踱步:
“養殖場那邊棺材裡的佈局和木雕上的文字,也寫明瞭是在鎮壓,這兩處白家娘娘的行為邏輯,不就對上了麼?
但這種捨身取義的方式,百姓們怎麼就不領情呢?”
“如果,白家鎮只追求過程不追求結果呢?”
“小遠,你的意思是,白家娘娘們要的只是以自己鎮壓邪祟的方式,至於被鎮壓的到底是不是邪祟,這邪祟又到底是怎麼來的,就值得玩味了?
啊……要是這邪祟本就是她們自己放出來的,自己養出來的,再由自己去鎮壓,那百姓們,確實不僅不會念她們的好,反而會對她們避之不及。
這樣,就徹底說得通了。”
“嗯。”
李追遠點點頭,《江湖志怪錄》裡,對玄門邪修死倒的記載是比較多的,這幫追求養屍飛昇的傢伙,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他們這個群體裡,有一個比較大的普遍共同認知,那就是:
湖是養屍地,江是登天梯,江河入海,那就登臨天門飛昇。
南通位於長江入海口,崇明島更是長江門戶,代入那幫人的奇特思維視角,可不就等同於天門口麼?
上游山城的邪路玄門人士,要麼自己花功夫蓄養自己屍身要麼鵲巢鳩佔他人棺槨,時機成熟後,沿江而下,直奔入海,端是要費很大時間精力來謀劃。
白家人則簡單幹脆地多,直接在天門口強行“鎮壓邪祟”,以左腳踩右腳的方式,奔著飛昇去了。
想到這裡,李追遠不由伸手揉起了自己的太陽穴,他們這幫人想法驚奇,可確實是有一套世界觀能代入進去的,自己就代入了。
“小遠啊,這也就是為什麼你那姐姐的外公外婆會慘死了,那位養殖場老闆雖然人還沒找到,但可能也已經遇害了。
按理說不應該的。
如果白家娘娘是正義的一方,那尊瓷瓶裡封印的是邪祟,那邪祟為什麼要迫不及待地加害把它給放出來的恩人,還下手這麼狠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所以,真正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開始殺人的,是那位乍看代表正義的,白家娘娘!”
李追遠同樣以驚疑的目光看向薛亮亮。
要知道,薛亮亮可沒有看過《江湖志怪錄》,可他硬是能通過常規線索分析出十分深入的東西。
“那趙和泉……”薛亮亮還在關心著自己的那位同學,“豈不是被河工上那位白家娘娘,給盯上了,而且報復全集中到他身上了?”
如果只是冒犯的話,那道個歉說說好話,也就行了,可要是你已經壞了人家好事,那就要招致人家不死不休的報復了!
薛亮亮疑惑道:“可那位白家娘娘為什麼要饒恕你和我?不,這本就和你無關,應該是放下了我?”
“可能,她只能選擇一個人。”
那晚夢裡的場景,很清晰了,女人只能提走一個,為此,她還特意在自己和趙和泉之間猶豫了很多次,似乎是察覺到了一點自己的特殊,讓她一度很糾結。
“啊?”
“書上說的。”
“哦,還有這個規矩,那趙和泉不是註定要完蛋了?”
“感覺是的。”
“那我們……”薛亮亮對著李追遠揮了揮手,“趕緊把供桌擺上,抓緊時間和她徹底把關係給斷了!”
一想到對方不是本意大方寬恕了自己,而是暫時沒辦法抽出手來對付自己,薛亮亮就感到了緊迫性。
“好。”李追遠覺得薛亮亮說得很有道理,他指了指自己櫃子,“亮亮哥,零食在裡面,外面還有木凳,你把它們收拾起來,擺上兩桌,注意是雙數……每桌就都擺四份吧。我去樓下拿香燭和紙錢。”
分配好任務後,李追遠就下了樓,取來了蠟燭和紙錢,等上來時,薛亮亮已經在臥室裡擺好了兩張小供桌。
兩個人馬上開始了供祭。
……
東屋,原本正在睡覺的秦璃忽地睜開了眼。
旁邊拿著蒲扇一邊輕扇一邊閉眼休息的柳玉梅也隨即醒來,她用蒲扇輕輕蓋住孫女的臉,遮住了她的視線,柔聲道:
“乖,沒事,是他們在斷最後那點因果,你好好休息,明早還要去找小遠玩呢。”
秦璃緩緩閉上了眼。
柳玉梅則看向了紗窗,透過那裡,可以看見外面的夜空。
良久,她帶著些許嘲諷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都什麼年代了,還做著那種美夢呢?”
只是,正當她剛閉上眼打算重新睡下時。
下一刻,
柳玉梅和秦璃一同睜開眼。
這一次,秦璃眼眸深邃,罕見地在不是看著李追遠時,瞳孔裡出現了清晰聚焦。
柳玉梅的神情也比上一次凝重了些許,可她卻依舊拿著蒲扇,在秦璃上方來回擺動,像是在做著切割。
秦璃看向自己身邊的奶奶。
柳玉梅說道:“乖,這個不是找小遠的,睡吧,今晚不能貪玩,要不然精神不濟,你也不想頂著兩個黑眼圈去見小遠吧?”
秦璃又一次閉上了眼。
柳玉梅有些悵然若失,她現在已經逐步習慣了,借用李追遠的名義來和自家孫女交流,很心酸,卻又很好用。
起身,下了床,柳玉梅將紗窗拉開,又將外窗閉合,徹底隔絕了外頭。
“眼不見心不煩,睡覺。”
……
供祭結束,薛亮亮負責清理燒掉的紙灰,他做事一直很細心。
等他回來時,就看見李追遠望著他:“亮亮哥,看看你的手臂。”
薛亮亮聞言,馬上擼起袖子看去,發現一丁點痕跡都沒有了,他馬上激動地問道:
“一點痕跡都沒了,小遠,你呢?”
“我也沒有了。”
“呼……”薛亮亮長舒一口氣,“那咱們這就算是成了?”
“嗯,應該是,就是亮亮哥你那同學……”
自己倆人這邊斷開了,那位神像白家娘娘,就能集中所有注意力,報復那位了。
薛亮亮卻沒怎麼傷心,反而用手依次點了一下額頭和雙肩,說道:
“主會保佑他的。”
李追遠嘴角繃起,有些想笑。
他能感受到,先前薛亮亮說要救助同學,是真心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在發現事態的可怕嚴重性後,放下了助人情節。
薛亮亮伸手蹭了一下李追遠的鼻尖,說道:
“凡事啊,都得想開點,要想快樂的生活,就得學會拒絕情緒內耗。”
說著,薛亮亮轉身,問道:“淋浴房在後頭是吧,我先去衝個澡。”
看著他出門的背影,李追遠緩緩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