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凌晨五點,李追遠抬起頭,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半睜著眼。
這個姿勢一直維持到五點半,伴隨著感知的逐漸恢復,頭開始暈痛,瞳孔重新聚焦,意識開始迴歸。
李追遠雙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緩緩揉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
等再緩了一刻鐘,李追遠深吸一口氣,看向書桌,發現那裡有一灘血,做演算的作業本也被染紅。
目光掃過上面的橫橫槓槓,李追遠就覺得大腦一陣刺痛,馬上將作業本閉合扣上。
他逐漸回憶起,自己失去意識前,好像是在算自己命格來著?
看來,是不能算自己的。
抬頭看了下時間,李追遠起身開始清理收拾桌子,然後拿起臉盆去洗了澡,順便把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搓洗了晾起。
拾掇好後,他沒回屋,而是坐在了露臺用來看書的藤椅上。
帶著涼意的晨風不斷拂面,讓他整個人找回了些鮮活,雖說頭還是有些不舒服。
東屋臥室的燈亮起,通過窗映,能看見一道嬌小的身影坐著,旁邊還有一道大人身影在給她梳頭髮。
原來,阿璃每天都起這麼早。
看著看著,窗映人影消失,天色也處於最後一抹灰黑階段。
東屋堂門被打開,女孩走出屋,懷裡抱著圍棋小木盒。
她抬起頭,看見了已坐在二樓臥室外的李追遠,二人目光對視。
很快,秦璃就來到李追遠身邊,在小板凳上坐下。
她沒像過去那樣攤開油紙棋盤,而是看著男孩。
少頃,李追遠發現一隻溫暖柔軟的小手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許是在女孩認知裡,每次他握住她的小手時她心裡都能得到平靜與慰藉,所以這次她主動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給予等同。
男孩女孩就這麼握著手坐著,看著前方在早風下輕輕拂擺的稻浪,目睹著天邊灰色逐步被晨曦取代。
時間過得很慢,時間卻又過得很快。
“阿嚏!”
李三江走出臥室,打了個噴嚏。
扭頭,看向並肩坐在那裡的男孩女孩,心裡驀地想起年畫上觀音菩薩座下的童男童女。
倒不是說像,而是這倆孩子長相上的精緻,真的和年畫上童男女的圓潤線條如出一轍。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搓了搓,他是察覺到自己近期的變化了,以前覺得一個人瀟瀟灑灑過再瀟瀟灑灑走挺好的,沒想到臨老因小遠侯的出現,真讓他找到了臨老含飴弄孫的快樂。
劉姨喊吃早飯了。
今天早飯格外得早,因為李三江和李追遠都要出門。
早飯不是粥,而是煮方便麵,三鮮伊麵。
劉姨在每個麵碗下面,還都窩了個雞蛋。
面很好吃,李追遠起初不覺得餓,等吃了幾口後,才覺得自己身體知覺像是徹底冰塊化開了一樣,很快就吃完一碗。
劉姨又去給李追遠下了一碗,端了過來。
等第二碗麵吃完後,李追遠才覺得自己徹底擺脫昨晚給自己算命的後遺症了。
“還要不?”劉姨問道。
“吃飽了,劉姨。”
旁邊,秦璃也放下筷子,她吃麵比較慢,因為總是吸嗦相同長度的面,再咬斷,咀嚼吞嚥後再吃第二口。
李三江也吃好了,砸吧著嘴說道:
“說真的,這方便麵還真不如咱鎮上面館裡的陽春麵好吃,擱點豬油、醬油、胡椒粉,再撒點小蔥花,比這個美得多了。”
劉姨附和道:“這確實。”
換其他家大人如此說,大抵是想通過貶低方便麵好以後不買了來省錢。
但這一點在李三江身上是不存在的,一批扎紙被毀都幾乎讓他手裡現金流斷裂,足可見平日裡他真的是不存錢賺多少都用在了生活上,尤其是吃喝方面。
其實,在當下廣大鄉鎮農村裡頭,能以方便麵當早飯,都屬於能讓隔壁孩童豔羨哭了的豪奢之舉。
一些省份地區,更是逐步將方便麵發展成了當地特色美食,比如肉丸方便麵荷包蛋。
李三江提起行囊,跺了跺腳,準備出發。
他的行囊格外長了些,因為他把那把桃木劍也放裡頭了,自從這把桃木劍上次幫自己斬殺了屍妖后,他就越發寶貝珍惜得緊。
他還特意去村委那裡給廠家打去電話,本想著再進一批貨,沒想到那邊告知他傢俱廠已國改私,早就停了桃木劍的生產線。
這下子,他手裡這把就成了絕版。
李維漢他們來了,各自推著小車,上頭放著筐子和工具。
“三江叔。”
“大爺。”
“太爺。”
四位伯伯在李三江面前都顯得很規矩,因為李三江平日裡可不慣著他們,見著了都會直接開口罵他們是個白眼兒狼,弄得他們走村裡老遠見著李三江都得趕緊繞道。
潘子和雷子則高興地馬上跑到李追遠面前,這陣子李追遠不住爺奶家,他們也少了很多相聚的機會。
“走吧!”
李三江拍了拍褲腿,然後牽起李追遠的手,跟著李維漢等人走了出去。
秦璃目送李追遠離開,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李追遠要出門的,但見他走後,還是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了李追遠剛吃完的麵碗上。
柳玉梅馬上給劉姨使眼色,劉姨一個箭步上前,將碗筷收起去清洗。
隨即,秦叔扛著一大捆竹子回來,往壩上一丟,拍了拍手。
柳玉梅坐到秦璃身側,微笑道:“阿璃,我讓阿力給你也做個和小遠侯一樣的藤椅,你看怎麼樣?”
秦璃沒回應。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對秦力道:“這兩天你抓緊時間,做兩個一模一樣的新藤椅,適合孩子坐靠的。”
秦力點頭。
秦璃抬起頭,
不顯然,但她確實高興了。
……
村口馬路邊上,沒怎麼等,一輛老式大巴車就開了過來。
這時候鄉鎮大巴車是沒有站臺和固定停靠點的,雖有證管理卻大體還是私人承包性質,看見路邊有人等車就會停,乘客也能隨時叫著下車。
李三江還想再囑咐幾句小遠侯,可車來得太快,只能先上了車,待車駛離後,李維漢將李追遠抱起,放在了大伯李勝的推車裡,讓他坐著。
然後,大家一起順著馬路邊步行,不消一會兒,就趕上思源村的隊伍。
基本都是村兒裡符合年齡的男性壯勞力,沒幾個女人,這也是因為如今轟轟烈烈的挑河工程已進入了尾聲,所需用工量和工時都已大大降低。
往前幾十年,每年特定時節,幾乎全江蘇農村,男女老少,都得提扛著工具被組織起來,靠河的修河堤,不靠的挖水庫。
有時候趕上重點項目大會戰,還會被組織到比較遠的地方,合力一起幹。
大冬天的,腳踩在泥漿地裡,一鍬一鍬的挖泥,一擔一擔的運土,那年景可沒多少工程器械,基本全靠人力。
從十幾歲的孩子,到剛出月子的婦女,全都要參加;那時候工期長,需要很長時間吃住在工地上,自帶乾糧,自己搭棚子。
不知多少老人,都因當年的挑河艱苦,留下了病根子。
大伯李勝笑道:“還記得小時候那會兒,和爹孃去挑河時的苦哦,那時候爹還喜歡對咱們說什麼來著,不好好唸書,那就得一直挑河,哈哈。”
旁邊仨伯父都跟著笑了。
二伯李正說道:“到頭來,爹的那些話都白說了,咱哥幾個,壓根就沒念書的腦子,最後也就小妹念出去了。”
三伯李雄點頭道:“就是就是,娘生養的時候偏心吶,好腦子都留給妹妹了。”
李維漢假裝生氣地笑罵道:“幾個崽子放什麼屁,你們要是能念得進書,老子還能不咬牙供你們?”
大傢伙又都笑了起來,又是一番互相的嬉皮笑罵。
一切,彷彿又都回到了很久以前。
四個人,在爹孃帶領下,一起去上工挑河,一路上,也是如此這般。
這大概就是李維漢對這次挑河如此上心的原因了,兒子們各自都成了家,也都是幾個伢兒的爹,平日裡都顧著自己小家,難免生些摩擦齟齬。
也就這時候,大家扛著工具,推著車,孑然一身的樣子,才能找尋到以前的那些情懷回憶。
不過,這段溫情也註定維繫不了太久,日子不寬裕的多子之家基本都會面臨著相同的問題,也就只能等以後日子更好了,大家年紀更大些了,才有可能放下那點算計和芥蒂,真正重拾起親情孺慕。
當然,也可能一輩子都放不下,親兄弟間弄得老死不相往來。
隊伍不停往前走著,伯伯們則不停給李追遠潘子雷子介紹著路上所見的那些。
“這條堤是咱們當年修的,那時候咱們還小,只能在後面幫忙運土。”
“這座水庫也是咱們當初建的,那時候天冷的呀,都結了凍。”
“這溝也是咱們挖的,那時候雷子潘子還小吶,哈哈哈。”
順著他們的介紹,坐在車裡的李追遠不停眺望著,他心裡有些觸動,原本總以為很多理所應當就該存在的設施,原來並不是本就理所應當的存在。
如今,幾乎村村一個小水庫,鄉鄉一箇中型水庫,那漫坡的茶樹林,都是那個正走入尾聲的時代工程最好的刻印,是廣大勞動者在肩扛手提下以汗水與付出澆築出的結晶。
思源村的隊伍在行進中,不斷和其它村的隊伍合流,隊伍規模開始越來越大,逐漸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
村裡帶頭人會扛著一面旗,上面寫著村名,鄉鎮帶頭人則會扛著一面更大的旗,拿著大喇叭。
旗已經舊了,上面的字也早已斑駁脫落,連那不通電的大喇叭也早已鏽跡斑斑,不過如今它們,也只剩下些象徵作用,幾十年養成的習慣與自覺,早已刻入幾代人的心裡。
李維漢的工具都被兒子們分擔著,他得以比較悠閒地點起了水煙,嘬出的煙,逐漸讓他目光有些迷離,可能是被煙燻的,也可能是這踏實漢子忽的一下子心有所感。
他說道:“記得當時趕工時,文工團來工地上表演給大家鼓勁,我就記得那段話,也不曉得是臺上誰說的了,反正是:
這堤現在不建,這河現在不挖,這水庫現在不建,那就是留給咱們以後的伢兒來建,咱們把這苦頭都吃完了,以後咱伢兒們就不用再吃這苦了。
現在看來,說的是真對。
潘侯雷侯他們以後,就不用再挑河了。”
伯伯們也紛紛附和,現在的日子,確實是比以前好過多了。
工地比較遠,幾個鎮的隊伍都是早早地集合出發行進,等到大中午時才抵達。
而且工地邊有很多個簡易工棚,包括附近民房也被臨時徵用,提供熱水和乾糧。
熱水隨時可以去打,乾糧則是以村裡大隊小隊的形式去領取再分發。
李家眾人圍坐在一起,吃著蔥花捲,四位伯伯們,則紛紛拿出家裡帶的鹹醬和鹹菜。
“小遠侯,吃得慣麼?”大伯李勝問道。
“嗯,好吃的。”李追遠掰著蔥花捲送入嘴裡,蔥香混合著面香,確實很好吃。
“現在是管飯了,以前咱和你爺奶挑河,可都是自己帶的乾糧,熱水都取不到,得自己燒喲。
吃過飯後,也沒時間午休了,大隊上的幹部下來開始安排大家的負責工段。
很快,李追遠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扛著工具推著小車,從兩側走下還未引流只是有些泥濘的河溝,像是一群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