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應該是真桃木了,國營傢俱廠的品質,確實信得過啊。”
……
“都讓讓,都讓讓!”李三江指了指地上躺著的三個人,“他們被祟上了,還沒醒,大家去附近瓷缸裡舀點金汁兒,燒熱乎了,給他們灌上。”
其實,李三江知道劉瞎子最擅長除祟,但一來劉瞎子受傷了狀態不好,二來,這仨到底是個啥玩意兒他心裡也清楚,該他們的。
當下,村民們分為兩撥,一撥負責把牛家仨兄妹抬回做齋事的棚子,另一撥則去掏瓷缸準備燒金汁,後者明顯更加興奮雀躍,走路都帶著風。
棚子裡,一下子圍滿了,有些原本還在熟睡的村民也被動靜驚醒或是被鄰里喊醒,一起過來看熱鬧。
白天這裡辦齋事時冷冷清清,後半夜反倒是人頭湧動起來。
山大爺和劉金霞各自坐在椅子上,被村民們噓寒問暖。
在村民看來,這倆那不肯定是和死倒搏殺時受的傷麼!
有孩子眼尖,瞧見了山大爺溼漉漉的褲子,被自家大人一陣訓斥,說這是和死倒交手後被死倒身上的水浸溼的。
又有路過墳塋的村民來傳話,說牛老太的墳被挖開了,裡頭啥都沒了。
這一消息,立即將棚子裡的討論氛圍推上了高潮,簡直比放露天大電影時還熱鬧。
最忙碌的還是李三江,他正繼續高舉著桃木劍不斷走動揮舞,做著法事。
他的動作沒那麼標準出塵,也不連貫優雅,比白事班子的道士和尚在觀感上差太多,但村民們都清楚白事班子那都是唬人表演性質的,眼前這老人才是有真本事。
李三江這邊砍一下,那邊刺一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嘴裡再念叨著一些老詞兒。
這些詞兒念得很含糊,在李追遠耳朵裡,有點像太爺晚上坐露臺乘涼時聽的收音機裡放的《楊家將》。
李三江是睡飽了的,再加上四周這麼多人關注喝彩,他也舞得更來勁了。
等一陣臭味傳來時,李三江果斷收手:
“好了,鬼氛已除,妖氣已清,大家都放心吧,以後這裡就沒事了。”
眾人一起鼓掌叫好。
李三江負劍而立,笑容含蓄。
他自個兒也清楚先前一套動作表演都是無意義的,但他又沒額外收錢不是,那就不算宣揚封建迷信獲利,純當是給村民們求個心安,圖個情緒價值了。
用塑料桶盛的金汁兒被送來了,升騰著霧氣,還熱乎著。
附近不少村民聞著味兒後都開始乾嘔,一些人甚至已經吐了出來,可饒是如此,愣是沒一個人要避讓離場的!
尤其是搶站在內圈的,味兒最濃,卻依舊捏著鼻子認真看著,外圈的則不停蹦躂,生怕錯過了名場面。
這也真算是,聞著臭,看著香了。
李三江自己胃裡都一陣倒騰,卻還是得強撐著吩咐村民灌口。
幾個好事的村民早就鼻上纏著溼布條,先將牛家仨兄妹的嘴給扒開,再用舀豬槽的大勺兒給他小心翼翼地灌進去。
這手,可一點都不抖,當真穩得很,一點菜都沒落下更沒溢出;
如同給開水瓶灌熱水一樣,還能聽到“滴落落落”聲響。
第一個被灌的牛福醒來,他先趴在地上吐。
隨後是牛瑞和牛蓮。
很快,仨兄妹一起開吐,他們自家的子女也端來了清水讓他們漱口。
周圍村民們一個個喜笑顏開,紛紛誇讚,雖然味兒不好聞,但真靈啊。
等到牛家仨兄妹吐好了,或者叫逐漸適應了,他們紛紛大哭著跑到李三江面前跪下,抱著李三江的腿一陣哀嚎感謝。
他們是留有一點事發時記憶的,都瞧見了自家老孃要來找自己索命,要是今兒個沒李三江等人在此坐齋,他們怕是真要被那絕情狠心的老孃給帶下去了。
這是為自己的死裡逃生而哭,所以哭得格外真切,牛蓮更是詞句連篇,將李三江歌頌成了自個兒的再生父母。
她的倆哥哥們和白天哭喪時一樣,重複著妹妹的尾音附和,如同和聲。
李三江一邊勸慰一邊努力想把他們推開,一是嫌棄他們身上現在的這股味兒太沖,二是當他們的再生父母李三江覺得晦氣,這哪裡是感謝,分明是在咒自己!
不過,有了牛家仨兄妹醒來後的現身說法,等於是在村民們心裡,給李三江連帶著山大爺劉金霞等人,又打上了一層光環。
這之後,怕是這個村子裡的人或者臨近村子的人遇到事兒,都會去思源村尋李家撈屍人了。
一番哭泣傾訴拉扯結束後,李三江收到了牛家仨兄妹的尾款。
其實尾款本來不多,因為這種事兒的規矩,都是提前給好大部分,不過這次尾款額外加了厚,真不老少。
看來,這牛家仨兄妹,也就是對自家老孃摳門,對自己的命和對外人,倒是大方得緊。
山大爺捏著封利紅包,唇都壓不住了,露出黑黢黢的牙洞。
可扭頭一看,發現李三江手裡的比自己要厚得多,又是一陣胸悶,每次都這樣,次次都是這樣!
劉金霞倒還好,沒多麼高興,也沒多麼感傷,就是感覺臉上還在火辣辣的痛,也不曉得是自己麵皮沒山大爺厚,還是那叫潤生的小子對自己格外沒留情。
牛家仨兄妹還想認李三江做乾爹,被李三江毫不猶豫地拒絕。
為此,李三江還扯出了一套命格理論,說他天生就是無兒無女的孤煞命,不適合收乾親。
這套說辭劉金霞聽得耳熟,這一門的人,多少都有點商業形象在身。
離開前,李三江還特意當眾叮囑和提醒了牛家仨兄妹:
“任何人,做了啥事兒,一筆筆賬,都在老天爺那裡掛了號的,這次我違規救你們,已經算是逆了老天。
接下來,你們要但行好事,虔誠行善,努力積德,要是心不誠、念不純,怕是不久後還得遭遇些禍事。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也只能幫到這裡。”
這其實只是一種該行業的官話套話,先收了當前的利和名,再和未來的事撇清干係。
但這番話,卻在不久後被村民們回想起來,再次對李三江的本事豎起大拇指,更有人喊出了“李老神仙”的尊稱。
以至於後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再次恭恭敬敬地把李三江請來“看病”。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暫且不表。
總之,亂糟糟的事情徹底結束時,都凌晨四點多了。
潤生將板車推出,李三江、山大爺和劉金霞依次坐好,李追遠本也想著上去,卻聽到身後傳來的車鈴聲。
回頭一看,是秦叔。
“太爺,我去坐秦叔的車了。”
“去吧去吧,早點回去歇息。”
李追遠來到二八大槓前,秦叔一把將他抱起,放在了前槓上,隨即他自己推行一段蹬著踏板,翻身上車。
有點困了,李追遠乾脆抵在秦叔胸口上打起了盹兒。
秦叔低頭看了看懷裡的男孩,有些意外,他居然沒問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場。
這導致自己準備好的說辭,沒能派上用場。
從石港回到思源村,天邊已泛起魚腹白。
“叔,你早點休息。”
“嗯,你也早點睡。”
李追遠跑進屋子,來到二樓,直接去洗澡。
東屋臥室裡,原本正在睡覺的秦璃聽到壩子上傳來的動靜,坐起了身。
“睡下去,現在不要去見他,他剛回來,也疲了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你現在去找他,他還得分出心思和精力來對你。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是個人都受不了,會覺得煩的。”
秦璃看向柳玉梅,目光裡帶著疑惑。
“乖,孩子,奶奶不會騙你,想要當玩伴玩得久,那就得兩個人在一起時,都覺得舒心快樂,明白了麼?”
秦璃躺了回去。
“對了,明早不要太急著進他屋去等他了,等他醒了你再去,最好啊,讓他下來接你上去。”
躺在床上的秦璃眼睫毛開始抖動。
“好好好,等他醒了出了臥室門,你就上去。”
秦璃閉上眼,開始睡覺。
柳玉梅幫孫女蓋好被子,自己則走到中屋,打開門,秦力站在門口。
進來後,秦力將今天發生的事小聲講述了一遍,柳玉梅點點頭,秦力也就離開了。
“哎……”
柳玉梅側身看向牌位供奉處,她本就有每天和牌位們聊聊天的習慣,可今兒個剛醞釀好情緒,就被一股味道給打斷了。
是擺在靈堂上的那顆開了瓢兒的鴨蛋,這個天氣……都已經開始臭了。
……
李追遠洗完澡時,太爺他們還沒回來,他自己就先進臥室躺床上睡了。
一覺醒來,幾乎快到了中午。
他看向臥室椅子位置,卻沒看見那道身影,心裡有些失落。
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什麼衣服。
起身,拿著臉盆,推開門,門口也沒站著她,東北角看書的板凳上,也沒她的身影。
李追遠走到露臺邊,向下看去。
女孩今天穿著一身齊胸襦裙,上襯紅,下裙鵝黃,頭髮披柔在肩,比往常打扮,多了幾分活潑俏皮。
她依舊坐在門檻內,一雙繡鞋踩在門檻上。
女孩感應到了什麼,抬起頭,看向二樓。
“穩住,阿璃!”
秦璃站起身,向屋裡走去。
徒留柳玉梅在後頭捂頭嘆息。
秦璃來到二樓李追遠身前,眼睛看著他。
“我昨晚回來晚了,睡過頭了。”
解釋了一聲後,李追遠開始洗漱,然後牽著秦璃的手,下了樓,要到飯點了,他餓了。
樓下很熱鬧,李三江、山大爺和劉金霞已經對著一盤花生米一碗魚凍頭先喝上了酒。
劉金霞和山大爺身上傷口做了包紮處理,臉上也敷了膏藥。
他們沒去診所,幹他們這一行的,輕易不得去診所的,尤其是劉金霞,不少人還是來找她“治病”的。
不過劉金霞做事向來有分寸,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每次給人喝下自己用開水兌糖再兌黑芝麻糊的符水後,都會要求家屬帶病人去衛生院繼續看或者繼續吃藥,言明自己這只是配合醫生的小道。
李追遠知道,給他們上藥的,應該是劉姨,上次劉姨給太爺上藥,手藝就很好。
“潤生哥呢?”
“潤生啊。”山大爺打了個酒嗝兒,剛準備說話,就瞅見外頭潤生和秦叔一起從田裡回來了。
潤生,去種田了。
看著他扛著鋤頭赤著腳身上汗漬漬的樣子,李追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是吃閒飯的,雖然確實是。
“吃飯了,吃飯了!”
劉姨招呼大家吃飯。
柳玉梅他們一桌,李三江他們一桌,李追遠則和秦璃坐小桌,以及……潤生單獨坐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