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就被拐賣進了牛家做了童養媳,她連自己的姓都沒有。”
“她男人走得早,她是一個人養大的孩子,在那個最艱難的時候,她一個孩子都沒餓死,也沒夭折。”
“等她的孩子長大成家後,她給孩子帶孩子,又給他們繼續帶孫子。”
“那時候,她還能幹家務,能看孩子,能做飯,能做些農活,她很滿足,她覺得自己還有用,對子女有用。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小時候沒有姓,老了後,活了一輩子,也沒有過一時片刻的自我,就像是一個推車輪子,就這麼一直轉啊轉。
好走的路,就轉得順一點快一點,坎坷的路,磕磕絆絆的……也能過。
她沒有埋怨過,她覺得人這輩子,就應該這樣。”
“後來,她年紀大了,看不了孩子,幹不了農活,連灶都燒不起來了。他的孩子們,孫子們,都覺得她沒用了,是個累贅。
可惜,她能活,哪怕她從未去找子女要過接濟,哪怕喝涼水,吃嗖食,她依舊像是個牆縫裡頭的壁虎,一直活著。
她喜歡曬太陽,坐在院子裡,一曬,就是大半天。
那天,她看見了我,一隻又老又醜又殘疾的貓。
明明她自己都活得艱難了,可她還是收養了我,她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她會抱著我一起曬太陽,和我說話,講她年輕時的事,講她孩子們的父親,那個她都已經忘記模樣的男人。
她會講仨孩子小時候的趣事,說大兒子講以後要給他享福,讓她以後什麼都不用幹,就坐床上飯端上來;
說二兒子要給她每季都扯布做新衣裳,不用再穿打補丁的舊衣服;
說小女兒會給她像村兒裡其它女人那樣,給她買件金首飾,讓她天天戴著。
每次說這些的時候,她都很開心,可作為一隻貓,我都知道,她帶大的孩子和孫子孫女們,已經很久都沒來看她了。
後來,她病了。
但她這個破木輪子,哪怕出現再多裂縫,都不散架。
村上面來人了,瞧見她這樣子,把她仨子女喊來,要求贍養老人。
仨子女本就嫌棄她活得久,到現在還不肯死,吸了子孫福運,怎麼可能會贍養她?
是的,他們把自己子女混得不好的責任,全都怪在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一切不順和窩囊,都是因為她。
可村裡又盯得緊,他們又不願意裝樣子。
就乾脆默契地把她鎖在了老屋裡,
看,
就是前面這棟。”
順著溝渠,李追遠已經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前方,是一間三開的平房,左右兩間已經坍了,就中間還勉強立著。
屋門早已破爛,上頭貼著的門神早已發黑。
牛老太從溝渠裡走出來,她渾身溼漉漉的,站在門前,沒急著推門進去,而是很懷念地打量四周。
“他們每天都會進來送飯,做樣子給村裡人看,卻都是空碗進來,無論她多麼苦苦哀求,卻都求不來一粒米一口水。
她的兩個兒子們每個都有理由,說自己孩子們不答應,說要不是因為她,他們本該有多好多好的前程。
面對著飢腸轆轆進氣沒出氣多的她,倆兒子們,彷彿已經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則是那個罪孽深重的惡人。
但她還是太能熬了,她喝露水,吃青苔,吃屋裡爬進來的蟲子,吃屋子裡能翻找出的一切,不管能吃不能吃的,只要能嚥下去,她就往嘴裡塞。
她真能活,一直吊著那口氣,像一棵堅韌的雜草。
我看著她都可憐,更可憐的是,她那時候還記得把好不容易抓到的蟲子,分給我一半,她還在想著餵我,無論她自己多難。
就像是當年,她辛苦餵養大那仨孩子一樣。
呵呵呵………嘿嘿嘿嘿…………”
牛老太笑了起來,她臉上那被蛇蟲鼠蟻啃出的缺口上,逐漸長出了細細的茸毛。
這時候,這張貓臉老太的臉,好像沒那麼恐怖了。
因為它,將真正的醜陋,遮了下去。
李追遠忽然開口問道:“你吃了她的肉?”
貓臉老太點點頭:“我是吃了。”
“吱呀……”
屋門,自動打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伴隨著門開啟,先前似乎被封禁在裡頭的聲音,也隨即浮現。
牛家仨兄妹,跪伏在床邊,頭扎白繩、腰纏黑紗、身穿麻衣,正哭著喪。
一切,彷彿和白天做齋事時一樣。
李追遠有些疑惑,既然牛家仨兄妹在這裡,那太爺和潤生他們抓著的,又是什麼東西?
不過,聯想屍妖的能力,李追遠恍然,可能自己以為的清醒……實際上一直都未完全清醒過來,就像是夢中醒來後沒有迴歸現實,而是進入到了新的一個夢。
最明顯的標誌就是……秦叔自從不見後,自己就再沒見過他。
先前那個秦叔,是屍妖讀取了自己內心幻化出來的。
它甚至還讀了自己心中的《江湖志怪錄》,嗯,還念給自己聽。
牛老太指著牛福,說道:“他小時候經常生病,是她,揹著他不管颳風下雨去求大夫看病,沒錢抓藥時,她就給大夫磕頭,給大夫家洗衣服砍柴。”
緊接著,牛老太又指著牛瑞:“他年輕時候,打群架,把人打死了,是她去給那人老爹老孃求情,幫他們養老送終,才出了諒解書,她最後,真的把人爹孃伺候好送走了。”
最後,牛老太指著牛蓮:“分家時,哭著說自己也是她孩子,不能偏心,說以後就算哥哥們不給她養老,就把她接到自己家去,她就把家裡那點東西,三等分,分了。”
說著,牛老太轉過頭,看向李追遠,微笑道:“你知道,這個牛蓮是怎麼做的麼,因為她太能活了,牛蓮覺得一天天這樣做戲太麻煩了。
那天晚上,輪到牛蓮來‘送飯’時,牛蓮就把她從床上拽下來,丟進了前面溝渠裡,等第二天,再說自己老孃走路掉溝裡沒了。
其實,她那時候已經快餓死了,人都說不了話了。
可最後,她還是被丟進水裡……淹死了。
她那時候就在水裡漂啊漂啊,我就和你先前一樣,在岸上跟著她走啊走啊。
最後,我跳到她身上,我開始吃她的肉,她其實沒什麼肉了,啃不動,全是骨頭。
但我就想咬她,就想吃她,我氣啊,她為什麼要這麼蠢,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
“然後,你們就死在了一起?”
“是的,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們死了,可我們……又活了,變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又妖不妖的樣子。
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她實在是蠢得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吧。”
李追遠終於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你到底要做什麼?”
貓臉老太面露厲色:“我要報仇,我要給她報仇,這仨白眼狼,憑什麼還有臉好好繼續活著!”
“可是,你明明已經有能力報仇了,為什麼一直沒動手?”
聽到這個問題,貓臉老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追遠:“那天壽宴上,你對我說的話,我以為是你為了討好我活命才故意這樣說的,難道,這是你心裡真實的想法?”
“可是,不應該有這種想法麼?”
“你們那類人,是不會允許外邪傷害活人的,無論這個活人……多麼罪惡深重。
這是你們的道,違反了會遭受反忌。
你太爺,沒教過你麼?”
太爺教我?
李追遠思索起來,可太爺明明那晚就帶著自己把小黃鶯引去大鬍子家了。
而且完事兒後,太爺還左手叉著腰右手夾著煙,樂呵呵地說過幾天能吃席嘍。
難道是太爺的道,和其他人不同?
“不,現在是說你的事,你搞出了這麼多事,為什麼還不報仇?”
貓臉老太的面部,開始扭曲起來,她的身體裡,也不停出現“嘎嘣嘎嘣”的脆響,一些死蚯蚓死老鼠,不斷從她體內滑落,在地上堆了一攤。
緊接著,她用一種包含委屈與不忿的語氣近乎咆哮道:
“我想報仇,我做夢都想報仇,可是最讓我生氣的你知道是什麼嗎?
她,和我,是一體的,我們是一體的。
雖然是我做主導,她其實已經不在了,但她的本能,還留在我這裡。
我能感覺到,只要我殺了這仨人中的一個,那麼她的本能就會甦醒桎梏我,我將再沒有機會,去對另外兩個下手!”
“所以,你是想把這三個都殺了?”
“廢話,他們中哪一個,我都不想放過,我不想做三選一,我要讓他們,全部都得到應有的懲罰報應!”
李追遠:“那你就別殺了,一個都別殺了。”
“什麼?”
牛老太聞言,雙手直接掐住李追遠的肩膀,近乎要啃向李追遠的脖頸,獰聲道:
“細伢兒,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因為根本就不用殺人,她也桎梏不了你。”
“什麼意思?”
李追遠看著近在咫尺的貓臉老太,微笑道:
“弄殘一個,弄病一個,弄瘋一個。
然後看著由他們自己以身作則教育出來的好孩子們,是怎麼悉心照顧奉養他們的。
這才是對他們而言,最好的……
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