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驕——第二十七章:戰爭的腳步(8)
說到底,儘管性情迥異,新皇帝的心底……也還是仁慈厚道的……
按理說話說到這個份上,馮道也就該恪守人臣本分退班謝罪了,然而馮道卻兩眼毫不躲閃直視著皇帝,誠摯地道:“陛下之心,臣等明瞭,有此一絲仁念,便可知大行皇帝以大位傳陛下乃英睿明斷。陛下的心是好的,然則陛下畢竟少經戰陣,與先帝不同,兵兇戰危,容不得半點疏失。為將者失陣,陛下換將便是,李文革若敗績,陛下撤藩另擇名將鎮守西陲即可。然則陛下親征,一旦失利,非但朝野震動天下不寧,如陛下所言有異心異志者,豈非更加輕視王綱,未見其威,自取其辱。凡事興兵,勝敗便在兩可之間,陛下自家冒得這個風險,朝廷卻冒不得。老臣昏聵,蒙大行皇帝以陛下相托付,若坐視陛下自蹈險地而不行諍諫,異日臣實無面目見大行皇帝於地下……”
也是一番道理……
站在馮道的立場,穩定是目前壓倒一切的大原則,能不冒險就不能冒險,同樣是為了穩固柴榮的帝位,同樣是為了新君的威信考慮,作為託孤重臣,馮道的想法非但不能算錯,甚至……令柴榮在一瞬間還生出了那麼一點點感動……
他是深知這位長樂相公的,這老傢伙侍奉過的君主比自己的兩隻手的手指還要多,對他來講誰當皇帝原本都是無所謂的事情——誰當皇帝他都照樣做他的宰相,這一點連北朝的夷狄之君都不例外。以他的性子,為了維護一個冒失君主的地位而花費這麼大力氣來爭辯,實在是件很沒有意義的事情。
或許是在他看來自己和郭威這對幹父子,確實有著與之前歷朝歷代君主不同的地方吧,讓他覺得自己這個年方而立的新皇帝的威信值得他花費心思和精力去維護維持……
確實,一旦戰敗,自己這個皇帝縱使能夠生還汴京,只怕也會威信大損,曹英王仁鎬之輩,到時候會採取什麼舉動就誰也說不準了,即便有折從阮坐鎮京師,一場動盪恐怕也難以避免了……
柴榮心中頗為氣苦——怎麼一輪到我上陣,老令公便總想著打敗仗的結果呢?難道自己和義父郭威的能起相差便真的有那麼遠?一輪到自己上陣,就真的要稀里嘩啦地敗下陣來……
作為君主,這個弱是萬萬示不得的,哪怕是對著這些自己的親信臣子,這個弱也示不得,否則這個皇帝自己便沒法繼續做下去了。
“令公,靠著他人之力,或許朕可以輕鬆些,然則要守住大行皇帝留給朕的事業,朕必須靠自己,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柴榮輕輕道。
“陛下不是山……”馮道絲毫不肯假借,也絲毫不肯給新皇帝留下半分顏面。
“或為君王,或為上將,陛下只能選擇一樣!”馮道直盯著皇帝的雙眸,緩緩道。
“唐太宗二八領兵,二十四歲封天策上將,二十九歲至天下太平,朕今年已而立!”柴榮胸中怒火中燒,咬著牙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陛下不是唐太宗!”馮道的語調依然冰冷,冷得令殿中文武一個個直起雞皮疙瘩。
“陛下要明白,以甲兵削平四海的,乃是大唐之秦王,而非後來的太宗文皇帝。以文皇之英武,貞觀之盛,赫赫武功皆取自衛公、英公諸將之手。十七年太宗執意親征,遂有遼東之敗績,前車之鑑,陛下不可不察!”大概覺得只那麼幹巴巴一句話分量還不夠,馮道又淡淡地解釋道。
做了皇帝,還要親征,就是自取其辱,李世民都如此,況且陛下?
這話隱藏在一番言語背後,雖然沒有說出來,然則以殿中諸人的智力,又有誰聽不明白呢?
柴榮握緊了拳頭,此時此刻,他突然間想起了去年年初自己和某人在界北巷館驛的一番對答。
“渡遼水,拔名城,以數萬6師連破敵軍雄師二十餘萬,敵酋虜帥跪伏軍門自縛請降,令公,如此‘敗仗’,朕聞所未聞!”說起這軍事上的見識,似乎唯有那個傢伙才真正稱得上“不凡”啊……
可惜,馮道不是唐粉……
“欲亡其國而未亡其國,欲復四郡而四郡復失,就是敗仗!”馮道一字一頓,極為認真地說道。
此刻,範質等文臣都呆呆看著馮道,目光中全是讚歎和敬意。
這才是馮道,真正的馮道!
說什麼節操忠義,罵什麼四姓家奴,真正的士,在真正的原則面前,從來都是寸步不讓的!
貞觀末年,當那位名震古今的著名雄主自遼東的冰天雪地中歸來之際,如果那個同樣先後侍奉過四位主子的四姓家奴還活著的話,也定然是如此時的馮道一般神態、一般言語吧……
七年前的汴梁城頭,多少名臣勇將蜷縮在地,在某位異族君主的武功兵威面前諾諾緘口……
此芸芸眾生,菩薩不能活之,唯陛下能活之!
他堅持,他固執,只因為在他看來,那是真理,那是人生價值之所在!
他韜晦,他痴啞,只因為在他看來,那是小道,那是無足輕重之末節!
此刻的馮道,一襲紫衣孑孑而立,一如三百年前的魏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