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張家府邸少僕少侍,能入張寂書房的,更是寥寥無幾人。
恰恰姜蕪可以——她畢竟吊著這個人,吊了這般久、這般久。自她和姜循決定合謀,自她堅定地走上這條路,姜蕪盯著的,一直是這書房中的軍務、兵符。
她迷失於張寂此人,她短暫對他生出過期望與心軟,可終歸到底,走到今日,張寂不足以讓她放棄自己的恨。
可是雖然心中早已決然,當書房門被從外踹開的一剎,姜蕪受驚回頭,她看到提劍的張寂時,面色曾一瞬間慘白。
他像是專吸人血的惡鬼,他驟一出現,便將此間溫度全都帶走。姜蕪如墜冰川雪地間,他邁步進屋,她張皇后退,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被惡鬼吸食乾淨。
她退無可退,後背貼在了掛著山水翎毛的牆壁,只能仰望著張寂。
他非惡鬼,惡鬼是她。他本是山間清雪,人間孤月,獨自守望著他自己的一腔堅持、一腔道理。他守著他的道,在此濁世已經走得十分艱難,可他還要遇到她這樣的人——
她把他的心放在磨盤上碾碎,一點點試探,一點點逼迫。她退無可退,她也逼得他退無可退。
姜蕪輕輕笑出聲。
在張寂的俯視之下,這位小娘子的笑容仍如昔日所見的梨花春水,輕輕柔柔。他無數次因她這樣的柔弱而愧疚、心軟,以至心動。而今他才明白,這本就是姜蕪原來的模樣。
她一直這樣。
是他不斷地給她找藉口,不斷地說服自己。
張寂聲音清寂間,帶著一重啞和顫:“姜蕪,你怎麼還敢回來?”
姜蕪眼中水波粼粼,越來越溼。懸而不墜的淚水浸在她眼中,她卻到底早已不再柔弱。她敢靠著牆壁,仰望他,反問他:“那麼張子夜,你怎麼還敢回來呢?”
他二人之間,其實沒什麼親暱的“阿蕪”“師兄”。
姜蕪是她,張子夜是他——冷硬,決然,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卻也不回頭。
姜蕪笑著問:“你不是出城去了麼,你不是懷疑我懷疑得晝夜不能寐嗎?你不是出城去找綠露的屍體——到了這個時候,你應該已經知道東京亂了,知道兵符被拿走了,禁衛軍已經不得皇帝和朝臣信任了,你就算回東京,你也回不了頭了。
“聰明點的做法,你應當留在北郊,靜等今日之局落幕。到時候你再回來,無論誰贏誰輸,你都能和今日之局撇清干係,你日後還能做你風光的禁衛軍首領……所以你回來做什麼?”
姜蕪問聲尖拔:“你回來做什麼?!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難道你不會嗎?你不懂嗎?你跟著我爹那樣的人學了十多年,你學不會陰謀,還學不會陽謀嗎?”
張寂:“姜蕪!”
他厲聲:“所以你就學了滿肚子詭計,滿肚子謊言和算計……來對付我?”
“砰——”
他握劍的手發抖,另一隻手抵在牆上,攔住姜蕪的退路。他看似沒有用力,但是
牆面的皸裂肉眼可見,他眸心的戰慄和微紅交替可見。
張寂一目不挪▁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緊盯著她,要看清她是怎樣一個人。他喃聲:
“所以,綠露的屍體,是你給我露的線索、破綻?你知道我在查她,所以把我引去北郊。你把我引走後,才能堂而皇之地偷走兵符,和他們聯手……他們是誰?是姜循,還是江鷺?”
姜蕪:“你不要管了。”
她臉上表情變得淡漠:“你什麼都不管,就還有機會退出此局。”
張寂:“我什麼都不管……這事情就這樣簡單?你到此時都想為他們隱瞞,你可有想過今日之局落幕,你會落到什麼下場?”
“所以呢,”姜蕪問,“這和你什麼關係?”
張寂:“你是我師妹!”
姜蕪既吃驚,又慘笑。她被扣在他兩臂之間退無可退,可他的話讓她覺得滑稽、讓她覺得不真實。
姜蕪嘲笑他,眼中卻懸著淚:“你將我看作師妹?是你天真,還是我天真?我沒有被我爹教過什麼……我只在我孃的病榻前讀過幾本書而已。我這樣的資質,連我娘都搖頭,嘆息著說我不用讀書了,我只要開心快樂就好了。”
姜蕪笑得悽然:“我只要開心快樂就好了……因為我爹孃覺得我是廢物,覺得我比不上別人,覺得沒必要對我有指望。是啊,我是蠢,我剛回到東京,就妄想取代循循,成為我爹孃驕傲喜歡的女兒。我默認自己的委屈可憐,看我爹孃趕走循循……循循被趕出東京,難道沒有我推波助瀾嗎?我是非不分,貪婪陰鷙,卻無法掌控。我被太子算計,被爹孃拋棄,還要循循回來幫我收拾殘局。
“我是你哪門子師妹?我學過什麼嗎?我比得上你和循循哪一點嗎?你棄文從武都能拿到兵權走到禁衛軍首領那一步,循循中途折回都可以和太子互相試探表面和平。我算什麼?我能稍微做一點事,幫一點忙,那已經是大功德了。”
姜蕪祈求他:“所以,你別問了,你成全我
好不好?”
張寂怔怔看她。
他的失望在她淒涼的目光下,竟漸漸褪去。他怔望著她的傷痛,發現自己仍是錯得好多——他還以為、還以為……只要他出手庇護,她就可以快樂。
張寂輕聲:“所以,和你合謀者,既是姜循,也是江鷺?他二人聯手了?他們要兵權,卻無法調動,你就拿給他們了?但是禁衛軍不會認他們的——至少侍衛步軍,不會和謀逆者同行。”
他轉身便要走。
姜蕪驚而慌,她猛地從後撲去,緊抱住他腰身:“師兄、師兄,你不要阻攔我們,不要毀掉我的成果……只要你裝聾作啞,只要一天就夠了……不不不,半天也可以,半天也足夠!”
她平日那樣膽怯,此時卻這樣堅毅,淚水冰涼而灼熱,燙在他後背上,刺得他一片迷惘。
張寂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得知東京變亂,第一時間不是去收回步軍兵權,而是先回府嗎?”
姜蕪靠在他背上的睫毛輕輕一抖。
張寂偏過臉,面色沉而淨4『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神色蒼而漠,他眸子清黑,此時一徑的寡然、昏沉:
“因為我猜,你應該在這裡。”
姜蕪微微發抖。
她閉著目,額髮和睫毛黏膩地貼著臉上的水。她聽得一顆心被絞在濁水中沉浮,他的話讓她稍微抬臉。她模糊視線,看到他線條鋒利的下巴和低垂著的青色眉目。
張寂輕聲:“我想你無路可走,無處可去。你做下這種事,必然不敢回姜府面對你爹。你也不敢進宮,你應付不了那些聰明人的眼睛,你會被一眼看穿。你躲不去禁軍軍營,你怕他們秋後算賬。整個東京,你已然無處可去。但是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我的府邸。
“只要我不回來,你就可以暫時躲避。可是阿蕪,今日之後呢?若是姜循贏,你還有生路。若是太子贏,官家贏,你怎麼辦?
“我猜到你沒有地方去,我回來府邸……我想給你一條退路,想聽你解釋。”
張寂閉上眼:“可是阿蕪,你都解釋了些什麼?你一句實話都不說,你全然不信我嗎?
“你根本不信我會保護你,我會守護你。你不信我在知道這樣的錯事後,會放過你。你不信若是朝廷秋後算賬,我會將你摘乾淨……你為什麼這樣不信我?”
張寂緩緩回身。
姜蕪痴傻一般地抬頭望他。
他指腹粗糲又輕柔,落在她
頰上。他俯眼凝望她,目光卻又透過她,看著更遙遠些的過去:
“早知如此,當日,我就不該將你帶回東京。”
他推開她的手,轉身欲走。
他大步凜然,長劍在握。他如此挺拔而堅定,好像從來沒有弱者的煩惱。
而姜蕪盯著他,忽然開口:“是他們的錯。”
張寂半步已出書房,聞言怔住,腳步頓住。
姜蕪盯著他的後背,盯著他的青色袍袖,預防著他仍要離開的動作:“是綠露先背叛我,給我下藥的。她明明知道我被孔益怎樣算計過,知道我害怕,她還配合太子,再一次給我下藥。師兄,她想借我害別人,但是我怎麼辦?我若再一次被算計成功,按照昔日的我在綠露面前展露出的性子來說,我應當會自盡吧?
“你希望看到我自盡嗎?”
張寂微微回了頭。
酸氣泛上鼻尖,姜蕪每一句話都要忍著哽咽:“你不是一直不知道孔益到底對我做了什麼嗎?你從來不問,但你心裡大概猜得出吧?我告訴你,那天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被太子邀請私會,旁人都午睡去了,只有我被下了藥,被捂住口鼻……”
張寂:“別說了!”
姜蕪微笑:“你聽不下去嗎?那你知道我爹孃得知後,怎樣對我的吧?他們不為我討公道,他們認為我蠢,他們覺得這樣簡單的算計,怎麼都會有人中招。一直到今日,到我娘死了,到我爹送循循出嫁了……他們也沒有替我討公道啊。我如果不自己討,誰在乎我?
“你問我為什麼和循循合作?
那你為什麼不問,江小世子為什麼也願意和循循同行?我們在你眼中大逆不道5『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們在你眼中和那些犯下大惡事的人一樣不清白,可你為什麼不問,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寂:“我會為你討公道!若江鷺有冤屈,朝堂可以為他……”
姜蕪戾聲打斷:“去年七月十里亭驛站,賀明跪在雨地中說的話,你難道沒聽到嗎?!他指認太子有罪,指認趙宰相有罪,指認朝堂推脫與不公……當時即使他身在局中,話語不全,可若是連我這個外人都聽出了不對勁,你怎會聽不出來涼城事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