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張寂沒有前去姜府觀禮,觀太子妃大婚。
姜太傅未曾邀他,是一重原因。另一重原因是,天未亮,張寂便得手下彙報,於北郊山林,發現被拋被分的屍體,疑似是張指揮使在查找的侍女綠露的屍身。
張寂心事難言。
半年不見綠露,也查不到此女蹤跡,而姜蕪於前些日子露了些破綻。張寂對姜蕪生出懷疑,這幾日,便一直瞞著姜蕪,私下查找綠露的線索。
他希望自己想錯了,但是在下屬彙報那女屍線索後,張寂沉默一炷香時間,仍是帶著衛士們,在大婚典前直出北城,前往北郊山林查詢女屍。
天矇矇亮,北郊野林草木寥寥而窸窣,又有露水泥草潮溼氣息,浸溼這些武人的衣袍。
他們用劍柄開道,四處敲打。跟隨的手下低聲向張寂彙報:“有一個獵戶,獵兔子時挖到了一個戒指。獵戶到山下當鋪典當,被人報案。開封府的兄弟們知道咱們最近在找什麼人,就把這個消息跟屬下透露了。”
下屬抬頭,透過高聳入天的密林努力張望:“應該是在這附近吧……”
張寂忽而蹲了下去。
青色武袍落在地上,沾了泥土。他先用劍鞘敲擊一地,朝下壓了壓。那處聲音不見沉甸甸,乃是低悶空寂。眾人一對視,都聽出了不尋常。
而他們的指揮使言簡意賅:“挖。”
下屬們合力挖開這片泥土。他們從土裡沒有挖出完整的女屍,而是挖出了一根手指頭。過了許多日,指頭已經腐爛,散發著惡臭氣息,讓人慾吐。
弟兄們臉色微變。
張寂面不改色,朝身後某人遞了一眼。那人上前檢查指頭,最後低聲回話:“……是女子指頭。”
張寂垂著眼。
跟在他身旁的近侍,看到這位郎君極快地睫毛顫抖,某一瞬閉目,壓下他眼中的千般神色。
張寂站起身。
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被枯林罩上一重濛濛霧氣,像清雪一般。這重雪蕭索無比,張寂神雖蒼白,卻依然堅拔不催。
他在眾人身前,邁步長行,淡道:“繼續找。”
他仍不能確認這屍體是綠露的,不敢相信在他面前柔弱單薄的姜蕪,背後有另一張無人見過的惡鬼面。
他照拂她,關愛她,呵護她,一次次去幫她救她。可他在這一次次機會中,是否淪為了她的幫兇,在幫著她殺人放火呢?
他從建康府帶回來的那個柔弱小女子,真的是他
日日愧疚的那個小女子嗎?
他今日已經走到了近處,只剩下一重薄紗,便能看清姜蕪的真面目。他身子發抖心神直跌,每走一步都希望這是幻覺——
可張寂從不沉溺於虛妄。
他要朝前走,他要看清——姜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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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傅府上,張燈結綵,與北郊的荒蕪全然不同。
朝中與姜家交好的朝臣與各大世
家名門的貴族男女,幾乎都來觀禮。甚至許多百姓無緣參與宮中辦的婚宴,也要來女家湊些熱鬧,沾些喜氣。
畢竟今日是上元日,金吾不禁;畢竟尋常百姓少有見到太子妃的機會,此日難得。
而姜家百年望族,出手也頗為大氣。薑母雖病逝,無法主持今日禮,但姜家主家特意派了兩位中年婦人,幫姜太傅穩住此日。
眾人一派忙亂,於百忙中,兩位主持今日局面的婦人中的一位,抓住一侍女著急問:“姜蕪呢?妹妹出嫁,她得出面啊。”
被抓住的人,是一個面生侍女。
那侍女面白氣盛,身量微高,嘰裡咕嚕說了什麼。一片喧鬧中,婦人沒有聽清:你說什麼??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一旁的玲瓏眼尖,忙將那侍女喚過來,埋到自己身後。玲瓏在婦人疑惑又煩悶的眼神中,乖巧回答:“大娘子不在府上呢。大娘子早早進宮去了,說去東宮看看有沒有需要孃家這邊幫襯的。”
婦人一怔,大怒:“什麼禮數?!上不得檯面……”
她正要氣罵,被旁人另一婦人一拉,想到今日是婚宴,便硬生生壓下了不痛快。
兩位主持婚宴的姜氏婦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有些鄙夷:姜夫人那個半路認回來的女兒當真是小家子氣,這麼重要的吉日,她居然混不吝地進宮去了。
宮中典儀有禮部辦,有宗廟看,用得著姜家?只有女方這一邊,才需要姜蕪出面。畢竟姜夫人病逝,姜家總得有一個能撐住場面的人。
如今看來,她們指望不上姜蕪,只好忍著氣幫襯,暗道姜太傅教女無方。
而手持一卻扇、端坐於婚榻的姜循,已然將兩位婦人的抱怨聽了個乾淨。
那被訓斥的侍女不甘不願地被玲瓏扯走,默默退回姜循身邊。身邊照應的嬤嬤們出門和侍女拿什麼物件,姜循便漫然抬目,瞥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面孔稚嫩而身量微高,眼珠靈活亂轉。也就是今日局面有些亂,但凡有人
細看,便能發現異常:這侍女非“女”,而是男子假扮。
更確切地說,他是被姜循關了將近半年的苗疆少年。
少年終於被放出來,雀躍無比。但他一聽姜循的計劃,又是什麼“蠱”啊之類的,便一陣後怕,連連搖頭。他因為多年前下的一個蠱,自覺不斷被連累。他弄不懂中原人在想什麼,當然不肯再照做。
然而姜循又威脅又哄,還柔聲告訴他:“只是些小玩意兒。照我的話做,誰也不受損。我又沒讓你做什麼壞事,你怕什麼?但凡你幫我這一次,我就放你離開,不再拘著你了。”
昨夜前,姜循揉著他烏髮,彎眸哄他:“你跑出苗疆,不就是想擺脫你姐姐的控制嗎?現在有機會遠走高飛了,你還不開心?”
苗疆少年確實單純,也可能是被姜循美貌所迷。
一位溫柔的、滿嘴甜蜜話兒的姐姐哄著他,和他自己的親姐姐全然不同,這位新姐姐好聽的話兒不要錢一般。苗疆少年自然不知姜循的口齒功夫,他昏昏然就被姜循說動,
被姜循拉上賊船,被姜循扮作“侍女”,出現在了今日姜循身邊,充作姜循的陪嫁侍女。
此時此刻,苗疆少年緊張而興奮地壓低聲音,和姜循咬耳朵:“姐姐,你說得沒錯。我剛才出門數人頭,那些老頭子,果然來了有二十個!”
他口中的老頭子,都是姜循設想中、有可能出現在女方家中觀禮的朝臣。
姜循唇角輕輕揚了下。
嫁衣繁盛,美人端莊,四面燭火紅彤彤間,她一笑之下,整個屋舍都因此而明亮幾分。
苗疆少年看得呆住,聽到姜循輕笑囑咐:“那麼,你把我交給你的東西都用你那神奇的法子種進去。我爹這邊交給我——因為我爹只會和我近身。他又一向謹慎,難免認出你。”
姜循沒聽到應聲,秋波流轉,望向身邊“侍女”。
少年面頰緋紅,呆而天真:“姐姐,你好壞。”
姜循朝他一笑,美目流波:“那你喜歡嗎?”
她這樣的佳人,平日一顰一笑都足以傾倒人,而盛裝婚服,於美人來說更顯輝煌。苗疆少年心中可惜起來,後悔自己當初為她種蠱。這麼漂亮的姐姐,卻要被他害死了……
他踟躕茫然間,聽到外面內宦尖聲:“良時到——”
苗疆少年連忙翻身躲後,他倉促躲開間,餘光見到那位儒雅的姜太傅進了屋,作為父母,來送自家女兒出閣。
姜循的手輕輕挽在姜明潮手上。
與這世間所有送女出嫁的父母不同,這對父女之間,不見一絲感慨與溫情。姜太傅只目光在姜循面上停頓了一二,姜循朝他笑了一笑。
她笑容美麗,落在姜明潮眼中只見挑釁。
旁邊婦人與女客們唏噓。
她們遠遠看著,以為姜夫人早早過世,沒有看到女兒出嫁的一幕,何其遺憾。而這婚宴如此盛大,姜太傅送女出閣,又何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