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他轉身便往門內狂奔,背上的傷還沒痊癒,跑起來震動肌理,忽然疼得鑽心。
連日來,他都活在地獄裡,幾次想見她,都被她拒之門外。他心裡知道,恐怕她這回再也不會原諒他了,她曾經讓楊穩來傳話,要自請出宮,可他沒有答應。
留不住心,哪怕是留住人也好,他不在乎她愛不愛他,只要自己足夠愛,也能支撐接下來的歲月。可是延春閣起火了,在他忙於前朝剿滅亂黨的時候,起火了,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他已經分辨不清了。
夜色悽惶,十月裡的天氣冷得入骨,每喘一口氣都是無盡的刺痛,但他顧不上,滿心牽掛的都是她的安危。穿過東一長街,穿過重華宮前夾道,還沒進西花園,就看見熊熊的烈火燃燒,已經竄上了二樓出簷。
他慌不擇路,終於跑到延春閣前,雕樑畫棟在大火裡扭曲,那熟悉的門洞大開著,卻什麼都看不見。
他沒有多想,舉步就要闖進火海,卻被章回和康爾壽死死拽住了。
章回說:“主子,您不能進去,太危險了。橫樑隨時會塌下來,到時候任是大羅神仙也逃不出來。”
皇帝面無人色,奮力想擺脫他們,“她還在裡面!她還在裡面啊!”
可是章回和康爾壽死都不撒手,康爾壽這一身的肉終於派了大用場,幾乎是整個身子墜在皇帝身上,拼死說:“萬歲爺,您是萬民之主,天下人還指著您呢。過後您就算要宰了奴婢,奴婢也認了……奴婢不能讓您進火海……絕不能!”
火勢愈發大了,再不進去,就要來不及了。他還是掙開了他們,可簷下忽然掉落的小額枋朝他砸過來,他抬手阻擋,帶火的木料擦過他的小臂,燒穿了衣裳,留下巨大的創面。
他渾然不覺得疼,再要衝進火場,卻見蓬蓬的火焰後,有兩個黑影從火海里闖出來。
浸溼的氈子上,呼哧哧冒著白煙,氈子底下是汪軫和楊穩,護著昏迷不醒的如約。
汪軫燻得肉皮兒黢黑,忙掀開氈子扭身查看,大聲呼喊著:“夫人、夫人,您醒醒啊!”
楊穩拍打她的臉,“是春、是春……快睜開眼,快醒醒。”
跪在邊上使勁扇風的人,把他們圍成一圈。皇帝反倒呆呆地,不知該不該走近了。她的臉並不陌生,但她閉著眼,大火炙烤得鬢髮濡溼,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慌忙招太醫查看,太醫上前探了鼻息把了脈,直說沒有大礙,“但看脈象,事先似乎用過致人昏沉的藥。”
旁的來不及深究,取出銀針紮了兩針,她吃痛,才蹙眉慢慢醒過來。
皇帝把燒傷的手臂背到身後,心落回肚子裡,但心也漸漸涼了下來。
把她困在宮裡,真的那麼讓她痛苦嗎?這場大火,是她送給自己的十八歲壽禮嗎?
他慢慢走向她,放柔了語調問她:“有沒有傷著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她看了他一眼,彷彿大火滌盡了對他的恨,眼神裡再也沒有厭
惡和憎恨,有的只是無盡的淡漠。
她再也不想理會他了,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蹣跚地站起身,啞聲對汪軫道:“水。”
汪軫忙接了茶盞遞過來,小心伺候她喝了。復又朝皇帝望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皇帝問楊穩:“為什麼會走水?宮裡巡查嚴謹,尤其這樣的日子,各處香火都要查驗再三,絕無起火的可能。你在延春閣當值,一切你應當瞭如指掌。”
楊穩說是,“巡查確實嚴謹,但如果有人刻意縱火呢?”
楊穩目光灼灼,絲毫沒有迴避。某些真相只隔著一層窗戶紙,即便不捅破,也呼之欲出。他說:“皇上,在這深宮裡,僅有您的偏愛,是不足以讓她活下去的。今天能夠把她救出火海,明天呢?也許她會失足落水,會走路摔斷脖子,會吃了不潔的食物病倒殞命……下一次,未必有那麼好的運氣,能夠保住性命了。”
皇帝努力站直身子,但到最後還是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其實他也明白,這麼多次的撕扯糾纏,尤其當她的真實身份暴露之後,再想保全她,會變得很難。他儘可以向著她,無時無刻念著她,然而他即便手眼通天,也不能杜絕有人暗中對她不利。
後宮的嬪妃固然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但太后呢?一些勾勾繞繞,甚至是宮外和她有牽扯的人和事,會不會哪天又發作起來,奪了她的性命?
他不敢冒險了,一次九死一生足夠了,看來留下她,對她未必好,也許放她自由,才是對她最大的成全吧。
輕舒一口氣,他這次終於痛下了決心,對楊穩說:“你帶她走吧,走得遠遠的,走到朕看不見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了。”頓了頓,他復又望向她,“朕用盡了所有力氣愛你,不悔,但無奈,你我不是同路人,再留你在身邊,遲早會害了你。你不是對朕說過,想讓朕放你自由嗎,好,朕答應你。你日後……一定要好好活著,活到白髮蒼蒼,兒孫滿堂。多年之後再想起朕,不要有怨恨,朕縱有千般過錯,對你的心是澄澈的,沒有過錯。”
他說完這番話,魂魄和身體剝離,清晰地意識到有些東西,真的徹徹底底離他遠去了。所有的痛和悔恨,留待將來細品吧,人生中曾有過這樣一段刻骨銘心的愛,足了。
垂下袖子,他慢慢走出西花園,身後火焰沖天,也沒有再回一下頭。
走上西二長街,路過鹹熙門的時候,他忽然頓住了步子。
章回忙上來請示下,“萬歲爺,要上鹹福宮嗎?”
他澀然望向宮門內,到底還是搖頭,一步一步地,行屍走肉般朝遠處走去。
那廂鹹福宮裡,太后始終七上八下,“鬧了這麼大的動靜,花園都燒了,人究竟是死是活?”
楚嬤嬤也忐忑不安,“不芣還沒回來,不知道怎麼樣了。太后,咱們這回,可是做得太過了呀,萬一人真沒了,那可怎麼辦?”
太后眼裡浮起了嚴霜,“我壓根兒沒想讓她活,死了就死了,只要不危及皇帝,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
這事兒(),還得從兩天前說起。那天不芣進來?()?[()]『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鬼鬼祟祟地說:“老祖宗,奴婢探得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不敢隱瞞您,非得稟報您不可。”
楚嬤嬤發笑,“這猴兒崽子,又折騰什麼西洋景兒呢,都折騰到太后跟前來了。”
不芣說不是,“嬤嬤,這回真是大事兒,大得不能再大了,保管您聽了嚇一跳,真的。”
太后便正了身子,“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還能嚇著我?你可仔細說來,要是嚇不著我,我叫人扒了你的皮。”
不芣直嚥唾沫,“這事兒,事關江山社稷。老祖宗,您還不知道呢,朝廷削藩,外頭藩王正興兵,要謀反了。萬歲爺前陣子在西海子遇襲,就是藩王們派來的死士乾的。還有一樁,延春閣那位和藩王們有牽扯,藩王們利用她把萬歲爺誆到西海子,她又趁亂動手刺傷了萬歲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兒。如今萬歲爺接了探報,湘王的人馬悄悄潛進城,說是要趁著寒衣節闖宮呢。奴婢聽見這消息,嚇得腿腳直哆嗦,那位要是再留在宮裡,別說萬歲爺,就是這大鄴江山,都要被她弄垮嘍。”
果真是個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事,太后聽完人都麻了,顫聲說:“這妖精,留不得……萬萬留不得了。”
古來禍亂朝綱的女人還少嗎,她不光要皇帝的命,還要斷送這大鄴江山,自己就算再同情許家滿門,也絕不能姑息了。
想法子,直接把人除掉吧,太后道:“給金禧送包藥過去,趁人不備下進飯食裡,一了百了。”
不芣眨巴著眼兒說:“您要是這麼做了,恐怕會傷萬歲爺的心。為個女人,弄得母子之間勢不兩立,豈不讓宮裡那些娘娘看笑話?”
太后發了愁,“殺又殺不得,那該怎麼辦?”
不芣臉上露出了奸詐的神情,回頭望了望,見外頭沒人,才小聲道:“老祖宗,奴婢有個法子,既能除掉這心腹大患,又能叫萬歲爺不和您置氣。”
楚嬤嬤見他說說停停,急道:“別賣關子了,趕緊一口氣說完吧。”
不芣說是,“老祖宗,與其下砒霜,不如讓金禧往飯食裡下麻沸散,先把人弄得昏睡過去,再點一把火,把她燒死在裡頭。”
楚嬤嬤嚇了一跳,“這是什麼餿主意,又下藥又放火,還不如直接毒死。”
“直接毒死了,萬歲爺恨老祖宗,可要是用我的法子,萬歲爺只當是她自己不想活,恨不到老祖宗身上來。”不芣娓娓說著,極有成算的模樣,“延春閣裡還有個楊穩呢,一氣兒死了,逃不過楊穩的眼睛。想轍把楊穩支開,她用了藥就睡覺,天塌下來也不知道。老祖宗一定在想,都是一樣下藥,不下砒霜下麻沸散,橫是多此一舉,其實您沒明白裡頭巧宗兒。事兒要鬧大,萬歲爺才好有退路。先毒死後放火,鼻子眼兒裡乾乾淨淨,仵作一驗就明白了。可要是活活燒死嗆死,口鼻裡頭都是黑灰,萬歲爺還能疑心誰?“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但代價委實太大了。楚嬤嬤瞧了瞧太后,“好好的花園,燒了多可惜!”
() 太后心裡卻打定了主意,要是毀一個花園就能清君側,那也是不賠本兒的買賣,做得!()
所以就照著不芣的主意辦吧,寒食節就在後兒,皇帝既然已經知道藩王謀反的計劃,想必顧得前頭顧不得後頭。?本作者尤四姐提醒您最全的《琉璃階上》盡在[],域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於是計劃順利實行,一點兒沒出紕漏。楊穩果真被支開了,許是春也把藥喝下去了。延春閣燒起來了,火燒得那麼旺,沖天的火焰把鹹福宮的窗戶紙都照紅了。
太后僵坐在圈椅裡,心一直高懸著,放不下來。
終於等到不芣回來,他進門行了禮說:“回老祖宗,事兒沒成,也成了。”
楚嬤嬤啐他,“說明白嘍,哪兒學的打啞謎!”
不芣捱了罵,縮脖兒道:“許姑娘沒死,被楊穩和車軲轆救出來了。不過萬歲爺誤會她輕生,知道留她不住,已經發了話,讓楊穩帶她走了。”
太后撐起了身子,“這會兒出宮了?”
不芣說是,“奴婢瞧準了他們出宮,才回來報信兒的。不過萬歲爺很傷心模樣,悶著頭回了養心殿,先前還要衝火場救人,得虧被章總管和康掌事攔下了。”
太后聽罷,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好……很好,出宮了就好。我也不想造殺業,只想讓她離皇帝遠些兒罷了。花園沒了還能重建,皇帝要是沒了,這大鄴江山就保不住了。”說罷沉寂下來,好半晌才對楚嬤嬤道,“過兩天,等皇帝心緒平穩些了,預備幾道好菜,把他請過來一塊兒用膳吧。我們母子這些年烏眼雞似的,沒有好好說上幾句話,經歷了一些事兒,才知道兩下里平安有多重要。”
楚嬤嬤應了,又猶豫問出口:“萬歲爺這會兒答應放人走,過程子會不會又改主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就算離開京城,只要萬歲爺想找她,還有找不著的道理?”
太后卻緩緩搖頭,“他的心性,我最知道。痴迷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但有朝一日明白了、清醒了,當斷則斷,不會有半分留戀的。這個兒子,雖自小不得我喜歡,但他那種狠辣果決的性子,說句實在話,像個做皇帝的人。我也是早有擔憂,唯恐他處處強人一頭,把他哥子壓下去,後來……果然。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再恨又能怎麼樣,死了的人回不來了,不能再賠進去一個了。等事兒緩一緩,讓人去慈寧宮佈置佈置,我搬到那兒去吧,總不好一直讓他下不來臺。藩王之亂平息後,他就是大鄴朝頂天立地的皇帝,別叫史官在《鄴書》上胡寫,既然做了皇帝,一輩子就風風光光的吧。”
***
做皇帝,自然是風光的。
三王之亂平定後,剩下的藩王們老實多了,連府邸裡有多少護院,都據實向朝廷回稟。姿態一低再低,想撤藩便找不到藉口,皇帝原想借機把藩地都收歸囊中的,但因藩王們讓人無釁可尋,這個計劃最後不得不暫且擱置了。
因集權,大鄴終於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穩定局面。邊關太平,無人擾攘,皇帝重用賢臣,朝政中興,京城冠蓋雲集,好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內閣大學士們叩請皇
() 帝泰山封禪,畢竟天狩朝這樣的成就,足以昭告天下了。
皇帝卻搖頭,“朕所求,遠不止於此。朕還要修運河、開海運、使稼穡不為稅賦發愁,工匠不以淫巧餬口,商賈勤於生理,不以招搖撞騙斂財。貧富相睦,相安相樂,這才是朕心裡的大同之道。”
內閣眾人聽完,紛紛起身長揖,“人君至誠臨下,何患治道不成。萬歲威加四海,惠布八方,是庶民之福,臣工之福,更是大鄴千秋萬代之福。”
皇帝笑了笑,倚著龍椅的扶手道:“朕要開創萬世基業,僅憑朕一人,難以辦成,還需諸位鼎力相助,君臣一心,排除萬難才好。等到朕實現願景的那一天,如果身子還強健,就厚著臉皮泰山封禪一回。朕也願意敬告天地,呈稟先祖,朕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對得起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話說得客套,但也不全是客套話。他當政多年,謙虛納諫,知人善任,恭儉愛民,連那些以諫言為己任的御史,對他也無可詬病。
只有一樁,還是後宮的事兒。朝政處置得再好,後位懸空了兩年,自打閻皇后病逝後,就再也沒有冊立過新皇后。
御史躍躍欲試,“皇長子既然交給淑貴妃撫養,皇上何不抬舉貴妃,也好讓後宮有主,坤極大定。”
皇帝說不必,“貴妃暫行撫養,等到了開蒙的年紀,自然要送到南三所,由大儒教授學問規矩。朕御門聽政,只想聽諸位臣僚商議國事,至於朕的私事,就不必拿到朝堂上來議論了。”
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告終,誰也不敢壯膽兒說一句天家無小事,私事就是國事。包括幾位嘴毒的言官,起先還敢觸一觸逆鱗,但當你發現說得太多,會招來皇帝的淺笑,問你想不想納妾。自詡為清流的言官們,就再也不敢多嘴了。
畢竟皇帝的那段情史,幾乎人盡皆知,見過山川壯美,怎麼屈就於溝壑?所以最好就是繞開後宮,聊民生聊邊防,聊一切與政務有關的話題。別等回家的時候,發現教坊司送了美人過來,家裡又要雞犬不寧——
自家家務都處置不好,還有臉管皇帝的閒事?
所以每次的奏對,都是大是大非酣暢淋漓,朝會過後臣僚們散了,皇帝站起身返回養心殿,但不知不覺地,又走進了永壽宮。
他和她的回憶,有一大半是在永壽宮裡,從她還是小宮女那陣兒起,到後來他受傷,她在跟前盡心照應,加起來時候雖不長,但也足以慰心。如今三年過去了,有些事變了,又好像沒變。他想她了,就來永壽宮裡轉轉,摸一摸她曾經躺過的南炕,還有用過的坐臥用具……這些年一直沒讓人變動,只是日日清理。他本以為延春閣不是長久的居住之地,她最終會回到永壽宮來的,結果她走了,這一走,緣分也就盡了。
“那孩子,兩歲多了。”他喃喃說,“朕還沒見過他。”
章回說是,“主子放心,葉大人不是回來稟報過嗎,說聰明伶俐,身條兒長長的,長得像您。”
他的眼裡忽然盈滿了淚,怕人看見,匆匆別開了臉。
只是,那孩子不姓許,也不姓慕容,姓楊,叫楊鶴予。她不想再和慕容家沾上邊,許家的仇恨也不打算延續下去了,也許這樣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好的安排,她和楊穩,給了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鶴予……方外的賞賜,絕口不提生父。
章回見他呆呆站在窗前,輕聲道:“萬歲爺,三年了,這三年您太苦了,去瞧瞧吧。”
他沉默了許久,緩緩搖頭。只要知道他們過得很好,他就已經知足了。
人生哪得圓滿,總會錯失些要緊的東西。多年後回想起來,心頭的傷疤一直未愈,淋漓流著血,但痛得麻木,漸漸也就習慣了。
敞開的硃紅的窗邊,忽然漂來白色的碎末,仔細看,小得如同塵埃,落下就化了。
再放眼,原來那廣闊的天地間,早已經漫天飄雪。只是寂靜,什麼聲兒都沒有,雪片筆直地墜落,落進方正的院子裡。
他嘆了口氣,眼前呼氣成雲。唯恐雪片弄溼坐褥,抬起手,慢慢闔上了菱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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