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楊穩接了令,什麼都顧不得了,扔下手裡的卷宗,跟著汪軫趕到了建福宮花園。
進門看,皇帝站在檻內,孤零零的身影,不知還在堅持什麼。聽見腳步聲回頭,乏累地看了他一眼,“你去替朕勸勸她,要是出了什麼閃失,朕會把你楊家剩下的人全部凌遲處死,聽見了嗎?”
就是這樣鐵血無情的帝王,殘忍的作風,才是真正的他。
楊穩微低了低頭,算是應下了。
皇帝這才怔怔轉過身,艱難地邁著步子,順著幽徑走遠了。
楊穩忙上前照看,見她面無人色,心裡只覺慘痛,溫聲道:“我來了,有什麼難過的,都同我說吧。”
如約遲遲調轉視線看他,眼裡的淚滾滾而出,哽咽著說:“楊穩,我被人騙了。”
被騙得失身失心,被騙得什麼都沒剩下。原以為她已經無可失去了,豈料還有,至少還有尊嚴。但如今……連尊嚴都掃地,不復存在了。
楊穩像救命的稻草,她的悲傷和憤怒,只有他知道。她緊緊抱住他,在他肩上哭得聲嘶力竭,她還記得前兩天去司禮監找他,一心想把藩王謀反的事告訴慕容存,楊穩說只要過得好,鼓勵她坦誠相見。結果呢,一敗塗地,她再一次遭了算計,她的真心,被人狠狠踩在腳下。她甚至覺得愧對楊穩,他一直在她身邊伴著她,如今也被她連累,一無所有了。
楊穩在她背上輕拍,不住安撫她,“好了、好了、沒事了……”
真的沒事了嗎?彼此都知道前途慘淡,如果走不出去,大約就要死在這深宮裡了。
“與其被騙一輩子,不如儘早發現。”他的口中,永遠是一切都不算最壞,還在竭盡全力安慰她,“你做得很好,你去求證了,總比永遠矇在鼓裡強。你傷心難過,都是應當的,哭過之後再來想一想,往後該怎麼辦。日子總要過下去,路也要一步步走,這仇恨,不管你是想撿起還是想放下,都沒人會怪你的。”
她慘然發笑,“放下?我是想放下,結果怎樣?他騙我,讓我淪為笑柄,我怎麼才能邁過這個坎兒?”說著絕望地搖頭,“楊穩,你瞧不起我吧,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我一心想報仇,卻不料最後被人這樣愚弄,我對不起死去的家人,也對不起自己。我想是……不該再活了,不如一死了之,這輩子也就解脫了。”
可楊穩說不,“想死還不簡單嗎,一個綾子一把刀,或是找一口井,跳下去就完事了。但你死後會怎麼樣?你身不由己了,他把你的屍骨葬進妃園裡,你永遠都是他慕容存後宮的人,你甘心嗎?許家如今只剩下你,你該替全家人,好好活下去才對。”
她偏過身子,靠在大引枕上,兩眼空洞地望著窗外,喃喃道:“許家有我這不肖子孫,還有什麼指望,我活著……活著也是折磨……”
“那就接受懲處,別想用死來逃避。”
有時候反倒是不留情面的話,更能點醒人。她呆愣了片刻,執念被瓦解了,茫然問:“楊穩,你會陪著我麼?往
後司禮監秉筆,怕是做不成了。”
他輕蔑地笑了笑,“誰在乎那名頭。秉筆後頭還有兩個字——太監。這兩個字,我一輩子都不願意想起,官兒當得既不光宗也不耀祖,反倒是一輩子的恥辱。”
她聽完,慢慢頷首,“先前你說過,要帶我離開京城,到別處去,我一直沒答應,現在想想,怪後悔的。要是能尋見機會,我們一塊兒走吧,躲到沒人認識的地方去。”
楊穩說好,“把一切全撇下,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再活一回。”
***
鹹福宮裡,氣氛凝重如冰凍的湖面,連掉下一根針的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太后僵坐在那裡,擺了擺手,讓金禧退下了。
金禧是早就安插在延春閣的耳報神,皇帝弄了個寡婦進來,她雖不反對,但對一切都必須瞭如指掌。
果然是探到了,這樣驚天的一個大秘密。她聽完奏報,一時竟回不過神來,腦子裡只管千迴百轉,想起先帝,想起先太子,想起常伴在太子左右的,那個姓許的詹事。
“你聽明白了嗎?”太后轉頭問楚嬤嬤,“那丫頭,竟然是許錫純的女兒。”
楚嬤嬤說是,“奴婢聽明白了,嚇得膽兒都要破了,咱們萬歲爺是怎麼想的,竟在枕邊放了一把刀,這是要出個紕漏,豈不是彌天大禍嗎。”
太后腦仁兒鈍痛,扶住了額道:“真是冤孽,這事該怎麼處置才好……怪道她打聽先帝臨終為什麼召見,原來是想從我這裡求證。這皇帝是不是魔怔了,明知道這謊總有一天會露破綻的,怎麼還敢胡扯?”
楚嬤嬤嘆了口氣,“料著確實喜歡吧,一心想把人留下,又沒有旁的辦法。要說還是從根兒上下手,最能說服人,可這事兒又不能和您通氣兒,含糊著,可不就穿幫了。”
太后倚著引枕,蹙眉思量再三,“前陣子她又是喪父,又是喪夫的,我本以為她命苦,原來是事出有因。當年追剿東宮官員是餘崖岸承辦的,她能忍辱嫁給餘,那麼餘的死,想必和她脫不了干係。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丫頭,擱在皇帝身邊,不怕人嗎?皇帝到底有幾條命,敢這麼玩笑著奉陪?”
楚嬤嬤瞧了太后一眼,“您心裡,還是捨不得萬歲爺的。”
太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怨他,恨不得打死他,可我如今只剩他一個血親了,他畢竟是我生出來的,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把自己的性命弄丟了。餘崖岸是多厲害的人,錦衣衛指揮使,屍山血海裡浸泡出來的,最後也給算計死了,這姑娘,是一般人嗎?我只怕皇帝糊塗又自大,不拿人放在眼裡,人家真要起了殺心,他夜裡睡覺能防得住?”
楚嬤嬤頷首,“兩個人還是有情的,這姑娘要是毒些,探出了底細也不言聲兒,半夜裡掏刀子,那可全完了。”
太后聽得心驚,“還有西海子遇襲那事兒,我竟一點都不知情。受了那麼重的傷,自己偷著養傷,瞞我瞞得好!殺過人就跟狼嘗過了血似的,有了第一回,焉知沒有第二回。下回又奔著
要命來,這大鄴的江山怎麼辦?擱在誰手裡,我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