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所以,不悔。
以前如約在宮裡當值,總覺得內城大得很,從南到北走上一圈,得花大半晌。然而跳出來俯瞰,一切又變得那麼渺小,彷彿世上的事忽然就微不足道了,自己的執念,也都是庸人自擾。
“今晚不回去了。”他獨斷專橫,全然不是商量的意思。
如約站在玉石欄杆前,放眼望著滿目秋景調侃:“餘太夫人沒有進宮,想是料定了會這樣。你我一見面,如今就只剩乾柴烈火了,皇上九五之尊淪落至此,實在毀了一世英名啊。”
她極盡嘲諷,可他卻絲毫不為所動,“朕俯治天下,這些年忙忙碌碌,從來沒有歇息過。京中的王侯將相們,哪一家的衣食無憂不是從朕這裡獲得,怎麼,吃飽了飯,就反過來挑朕的錯處了?朕沒累死在乾清宮,不如他們的願,但朕為什麼要圖他們滿意,委屈自己?難道這江山辛辛苦苦得罷,古怪地衝她笑了笑,“臨溪亭那晚被餘崖岸衝撞了,一直是我心頭的遺憾。如果沒有他,我們一定好好的,不會是現在這樣。”
如約不由冷笑,心道真是個裝傻的好手,到了今時今日,還在耍弄那套欲蓋彌彰的手段。
現在回想起來,實在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難堪。那時候她還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明明已經深深著迷,卻不能痛下決心除掉餘崖岸。後到底,他是天底下最大的生意人,他只做穩賺不賠的買賣。她的魚死網破,可能是他唯一的失策,這才令他惱羞成怒,和她不死不休地糾纏到現在。
然而再想回到臨溪亭那會兒,是不可能了,她打不起精神來敷衍他了。
轉回身,她意興闌珊地說:“重陽登高,這高算是登過了,重陽節也該過完了。”
遠遠站在廊下的章回見狀,忙上著又衝如約笑了笑,“還有楊梅燒酒,鋪了厚厚一層洋糖浸泡出來的,口味兒香醇得很。另預備了蒸鮮魚、雞髓筍油榨鵪鶉……夫人,您今兒可得敞開了吃一席。這是叫人從御膳房運來的,路上加緊了腳程,跑得我鞋底子都掉了,您不能不賞這個臉。”
如約和皇帝烏眼雞似的,但對待旁人不遷怒,還是客客氣氣的,欠身道:“辛苦大總管。我原想著這地方吃喝不方便,烤兩個焦圈就水吃了,混過一頓就完了。”
章回說那哪兒成,“既迎您的大駕,只有想不到,沒有辦不到。快著,外面風大,上裡頭歇歇腳。好菜色說話兒就來,您就擎好兒吧。”
他們你話,皇帝站在邊上旁觀著,想起她當初在宮裡時候,就是這麼和人交談的。
不疾不徐的語速,清雅柔軟的嗓音,笑起來唇邊綻出兩朵甜盞子……要是沒有深仇大恨,那該多好。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從他奪取皇位開始,他們的命運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狂奔,但能說不是最好的安排嗎?沒有五年前的日月輪轉,她會嫁得如意郎君,也許會進宮為妃為後。自己呢,遠赴山西就藩,也或者在皇權傾軋下屍骨無存,連隔著人海對望一眼的機會,都不會有。
所以,不悔。
輕舒一口氣,他偏頭吩咐章回:“晚上的席不用預備了,弄兩塊上好的鹿肉來,我們自己想法子填飽肚子。”
如約納罕地望他,他揚眉笑了笑,“我在軍中七年,從伙伕開始,一直做到大將軍王。野外怎麼活下去,是入門的頭一課,我烤肉烤得不賴,連先帝都曾誇讚過,回頭讓你嚐嚐我的手藝,看能不能得你一聲好。”
他毫不諱言當初在軍中經歷的一切,說起來很簡單,但過程之艱辛,只有章回知道。
他是天潢貴胄,原本從校尉做起已經算委屈了,可卻因先太子的一句話,給送去做了火頭軍。美其名曰“歷練”,實則就是打壓,他每日灰頭土臉地搬木柴、挑菜,一個皇子,連錦衣衛都不如。雖說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一個月,但這一個月是最冷的臘月,回到宮裡的時候手上全裂開了口子,現在想起來,還讓章回辛酸不已。
但這種事,誰會去同餘夫人說呢,一個成為皇帝的人,也不屑於對那些陳年往事耿耿於懷。
章回重又堆出了笑模樣,“再預備上班龍酒,這時節用上一點兒,可以溫養身子。”
皇帝點了點頭,示意他把人都遣退,自己提壺替如約斟了一杯,“你酒量怎麼樣?能喝嗎?”
要說酒量,如約是有一些的,許家的人都愛喝酒,家裡甚至有個小型的酒坊。他父親總說外頭買的摻水,只有自家做的才醇正,一年四季的酒品隨季節輪轉,有梅酒、杏酒、荔枝酒等等,到了什麼節氣,就預備應景兒的酒水。她從四歲起,跟著母親在酒坊裡巡查,有時候話多,她母親捻起一塊酒釀塞進她嘴裡,她就騰不出空來聒噪了。
曾經酒釀當零嘴,酒量彷彿與生俱來,可是面對他的發問,她卻搖頭,“尋常喝得很少。”
他垂著眼,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晚間可以多喝兩杯,班龍酒溫補,喝了就寢,夜裡睡得香甜。”
作者有話要說
不許罵女主,罵女主我要回嘴的,男主隨便罵˙︿˙
再送100個小紅包,閱讀愉快。
如約本不想高聲喊叫的,怕失了體面,可事情被他弄到了這樣地步,還有什麼體面可言!
她在他肩上掙扎,“放我下來!你再不放,我可要咬你了!”
跟在一旁的康爾壽聽得一腦門子汗,心道這該往哪兒咬啊……其實咬哪兒是次要的,說真的,萬歲爺在她手裡確實沒落著好。頭一回鑽馬車,臉上劃了一道,隔了二十來天才徹底長好。上回夜宿在餘家,回來的時候耳朵上還有牙印,這餘夫人下起死手來,可半點也不忌憚身份。
最叫人傷心的,是她吃了不認賬。萬歲爺一個人愁悶十了,她是應懿旨進宮的,不來。”
這下可捅了灰窩子,引發的後果就是萬歲爺闖進鹹福宮,親自把人扛了出來。
實在是出乎預料啊,本以為萬歲爺會極力自持,先向太后問安,再想個妥當的藉口把人引出來。結果呢,進門發現她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於是表面文章大可不必做了,反正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還顧什麼體統臉面。
萬歲爺是練家子,那麼魁偉的身材,扛著人走一點兒不吃力。但這麼著不好看啊,康爾壽作為貼身伺候的人,得想個法子打圓場,捏著心勸主子,“萬歲爺息怒,先把夫人放下來吧。這麼大頭衝下,夫人難受。”一面又來勸如約,“夫人,您好好兒的,別掙成嗎?先落了地,有什麼話再商量……您不能咬萬歲爺,咬壞了可不成……”
可惜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皇帝徑直把人扛出百子門,塞進了小轎裡。送人的時候至少是溫存的,結果就是這麼一溫存,被她用力咬了一口。
他吃痛,卻沒有立刻收回手,被拽進小轎裡的胳膊半晌才撤出來。康爾壽打眼一看,又出血了,頓時兩眼一黑,忙掏出帕子遞上去。
皇帝倒不以為意,另一手利落地纏裹住傷口,然後踅身穿過御花園,直出了順貞門。
前頭玄武門外停了御輦,小轎抬出門劵,他沉默著又把人拽出來,不顧她掙扎抱進了車輿內。
如約氣憤不已,“你這是幹什麼?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這麼急著毀我?”
然而這種指責,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他轉身落座,低垂的眼睫蓋住了眼底的思緒,“這京城上下,還有誰不知道你我的私情?與其裝模作樣遮掩,不如大大方方示人。我就要在眾目睽睽下帶你走,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怎麼,不行麼?寡婦再醮,天經地義,誰敢置喙,我就要誰的命。橫豎生死已經不重要了,多幾個枉死的冤魂,又有什麼要緊。”
如約咬牙望著他,“你八成是瘋了。”
他原先正低頭查看傷口,聽了她的話,才慢悠悠抬起一雙幽深的眼眸,說對,“我已經瘋了,是被你逼瘋的。我以為有了那層關係,你多少會有幾分惦念我,誰知到頭來,還是我自作多情。我每日生不如死,你卻活得很滋潤,帶著餘家那小崽子,又是讀書習字,又是掌舵划船……你就那麼喜歡孩子?要是喜歡,我們自己可以生,何必把心思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等他翅膀硬了,才懊悔白辛苦一場。”
男人大約都是這麼無恥,有了肌膚之親,就會起更多的貪念。
如約漠然調開了視線,“我沒想過自己生孩子,既有現成的,帶在身邊撫養,有什麼不好?請皇上管好你自己,別來過問我的事。”
於是他不說話了,只管負起手,蹙眉打量她。
如約不喜歡這種目光,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你瞧著我做什麼?”
他冥思苦想,“自打螽斯門第一次相遇,到餘崖岸靈堂上見你,這段時間你對我從來沒有疾言厲色,為什麼現在變了?是我做得不夠好,你嫌我了?還是我討不得你的歡心,所以你有意作賤我?”
如約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卻又無言以對。他和餘崖岸不同,餘崖岸為了刺痛她,可以血淋淋地揭開她的傷疤。他呢,有耐心和你周旋,甚至你想扒開心肝和他痛快對罵一場,他也不給你這個機會。
他就這麼氣定神閒地,把玩你的尊嚴,明明真相一捅就破,他卻偏要保全。於是兩下里較著勁,都在虛與委蛇,都在等對方沉不住氣。
如約狠狠地望著他,他穿一身九龍的圓領曳撒,通臂袖襴錦繡輝煌,襯托著那張凝白陰沉的臉,總給人深不可測之感。
他滿懷希望地問她:“多看我一眼,是不是就會多愛我一點?”
果然夠不要臉。她置若罔聞地調開視線,望向了窗外瀟瀟的長天。
他難掩失望,垂手撐住膝頭,彷彿這樣能讓他屹立不倒。可武裝得起姿勢,武裝不了嗓音,他顫聲道:“你對我,半分情義也沒有了嗎?以前說過的話,全都不算數了嗎?”
一再追問的下場,可能是直面更多的傷害。
她的語氣冰涼,淡然道:“此一時彼一時,隨口的玩笑話,皇上竟會當真,真是令臣婦驚訝。”
她知道怎麼才能捅他的肺管子,又是臣婦又是玩笑話,以為他會被惹惱,然後索性明刀明槍地見真章。
可惜她殷切盼望的事沒能發生,他的眼眸變得愈發深沉,頷首說也對,“何必糾結以前發生的種種,我又不稀圖過去,我圖的是將先前商議好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歡被囚禁在深宮,所以命人出去置辦宅子了。東城十王府附近有片空地,至今荒廢著,實在可惜。我讓內造處重建一座新宅子,等建成了領你去,你見了一定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