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81 章 所以,不悔。

 如約本不想高聲喊叫的,怕失了體面,可事情被他弄到了這樣地步,還有什麼體面可言!

 她在他肩上掙扎,“放我下來!你再不放,我可要咬你了!”

 跟在一旁的康爾壽聽得一腦門子汗,心道這該往哪兒咬啊……其實咬哪兒是次要的,說真的,萬歲爺在她手裡確實沒落著好。頭一回鑽馬車,臉上劃了一道,隔了二十來天才徹底長好。上回夜宿在餘家,回來的時候耳朵上還有牙印,這餘夫人下起死手來,可半點也不忌憚身份。

 最叫人傷心的,是她吃了不認賬。萬歲爺一個人愁悶十了,她是應懿旨進宮的,不來。”

 這下可捅了灰窩子,引發的後果就是萬歲爺闖進鹹福宮,親自把人扛了出來。

 實在是出乎預料啊,本以為萬歲爺會極力自持,先向太后問安,再想個妥當的藉口把人引出來。結果呢,進門發現她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於是表面文章大可不必做了,反正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還顧什麼體統臉面。

 萬歲爺是練家子,那麼魁偉的身材,扛著人走一點兒不吃力。但這麼著不好看啊,康爾壽作為貼身伺候的人,得想個法子打圓場,捏著心勸主子,“萬歲爺息怒,先把夫人放下來吧。這麼大頭衝下,夫人難受。”一面又來勸如約,“夫人,您好好兒的,別掙成嗎?先落了地,有什麼話再商量……您不能咬萬歲爺,咬壞了可不成……”

 可惜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皇帝徑直把人扛出百子門,塞進了小轎裡。送人的時候至少是溫存的,結果就是這麼一溫存,被她用力咬了一口。

 他吃痛,卻沒有立刻收回手,被拽進小轎裡的胳膊半晌才撤出來。康爾壽打眼一看,又出血了,頓時兩眼一黑,忙掏出帕子遞上去。

 皇帝倒不以為意,另一手利落地纏裹住傷口,然後踅身穿過御花園,直出了順貞門。

 前頭玄武門外停了御輦,小轎抬出門劵,他沉默著又把人拽出來,不顧她掙扎抱進了車輿內。

 如約氣憤不已,“你這是幹什麼?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這麼急著毀我?”

 然而這種指責,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他轉身落座,低垂的眼睫蓋住了眼底的思緒,“這京城上下,還有誰不知道你我的私情?與其裝模作樣遮掩,不如大大方方示人。我就要在眾目睽睽下帶你走,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怎麼,不行麼?寡婦再醮,天經地義,誰敢置喙,我就要誰的命。橫豎生死已經不重要了,多幾個枉死的冤魂,又有什麼要緊。”

 如約咬牙望著他,“你八成是瘋了。”

 他原先正低頭查看傷口,聽了她的話,才慢悠悠抬起一雙幽深的眼眸,說對,“我已經瘋了,是被你逼瘋的。我以為有了那層關係,你多少會有幾分惦念我,誰知到頭來,還是我自作多情。我每日生不如死,你卻活得很滋潤,帶著餘家那小崽子,又是讀書習字,又是掌舵划船……你就那麼喜歡孩子?要是喜歡,我們自己可以生,何必把心思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等他翅膀硬了,才懊悔白辛苦一場。”

 男人大約都是這麼無恥,有了肌膚之親,就會起更多的貪念。

 如約漠然調開了視線,“我沒想過自己生孩子,既有現成的,帶在身邊撫養,有什麼不好?請皇上管好你自己,別來過問我的事。”

 於是他不說話了,只管負起手,蹙眉打量她。

 如約不喜歡這種目光,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你瞧著我做什麼?”

 他冥思苦想,“自打螽斯門第一次相遇,到餘崖岸靈堂上見你,這段時間你對我從來沒有疾言厲色,為什麼現在變了?是我做得不夠好,你嫌我了?還是我討不得你的歡心,所以你有意作賤我?”

 如約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卻又無言以對。他和餘崖岸不同,餘崖岸為了刺痛她,可以血淋淋地揭開她的傷疤。他呢,有耐心和你周旋,甚至你想扒開心肝和他痛快對罵一場,他也不給你這個機會。

 他就這麼氣定神閒地,把玩你的尊嚴,明明真相一捅就破,他卻偏要保全。於是兩下里較著勁,都在虛與委蛇,都在等對方沉不住氣。

 如約狠狠地望著他,他穿一身九龍的圓領曳撒,通臂袖襴錦繡輝煌,襯托著那張凝白陰沉的臉,總給人深不可測之感。

 他滿懷希望地問她:“多看我一眼,是不是就會多愛我一點?”

 果然夠不要臉。她置若罔聞地調開視線,望向了窗外瀟瀟的長天。

 他難掩失望,垂手撐住膝頭,彷彿這樣能讓他屹立不倒。可武裝得起姿勢,武裝不了嗓音,他顫聲道:“你對我,半分情義也沒有了嗎?以前說過的話,全都不算數了嗎?”

 一再追問的下場,可能是直面更多的傷害。

 她的語氣冰涼,淡然道:“此一時彼一時,隨口的玩笑話,皇上竟會當真,真是令臣婦驚訝。”

 她知道怎麼才能捅他的肺管子,又是臣婦又是玩笑話,以為他會被惹惱,然後索性明刀明槍地見真章。

 可惜她殷切盼望的事沒能發生,他的眼眸變得愈發深沉,頷首說也對,“何必糾結以前發生的種種,我又不稀圖過去,我圖的是將先前商議好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歡被囚禁在深宮,所以命人出去置辦宅子了。東城十王府附近有片空地,至今荒廢著,實在可惜。我讓內造處重建一座新宅子,等建成了領你去,你見了一定喜歡。”

 如約心頭猛地一震,十王府附近荒廢的空地,只有金魚衚衕的許家舊址。他居然讓人在那裡建新宅,這算是恩賞,還是又一次往她傷口上撒鹽?

 她極力控制住痛斥他的衝動,咬牙說不必,“我是餘家的媳婦,我還得支撐門戶,不可能為皇上拋家舍業,跟你去住什麼宅子。”

 他倒也不勉強,很快找到了妥協的辦法,“你要是不怕流言,我常住餘家也沒什麼。橫豎我悟出了個訣竅,等不到你是麼?”

 她駭然看他,因離得近,從他黝黑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他失笑,“怎麼不說話?不說話我就當你應準了,從今往後,你可是插翅也難飛了。”

 他周身瀰漫出危險的氣息,因為恨意太深,變得極具侵略性。在她試圖閃躲的時候,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這吻沒有柔情可言,反倒像洩憤。狠狠地研磨,牙齒磨腫了她的唇,然後撤開些,心滿意足地欣賞他的成果,拇指慢吞吞劃過她上了色的唇峰,笑道:“太素淨不適合你,這樣才好看。”

 如約忿然推開了他的手,“你不止一次說我在戲弄你,但現在看來,分明是你在戲弄我。我是一介女流,論手段不如你,論心機也不如你。你這樣不依不饒地糾纏,究竟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實在看不穿你。”

 “世上的事,件件都該計較得失嗎?糾纏你,確實沒有什麼好處,但我就圖個高興,誰讓我喜歡你呢。”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桓,無限眷戀地說,“我現在,一時看不見你都不成。你說自己手段不如我,其實錯了,你手段很高明,勾得我欲罷不能,這不正是你想達到的目的嗎。”

 如約眈眈瞪視他,到現在才發現,原來扒掉了優雅的外皮,他竟是這樣一個不好招惹的人。

 他陰狠、狡詐、城府極深,自己不知是中了什麼邪,居然錯以為他比餘崖岸更好對付。這段時間的博弈,他要麼刻意冷落,要麼不管不顧地發瘋。到現在她已經不敢肯定原先的計劃還管不管用了,就算裝出柔情蜜意,是否還有可能殺得了他。

 “很生氣?”他輕蹙一下眉,“在怨我?其實我們之間有情,像以前一樣好好相處,不成嗎?”

 她略沉默了下,一番深思熟慮後,態度些微有了幾分變化,“我沒想同你鬧。我乏得很,你別再折磨我了。”

 她把自己粉飾成弱勢的一方,可是在這段感情裡,明明佔據主導的是她。她牽動他的思想,控制他的悲喜,若說乏累,自己比她更累。近來他每常覺得精疲力盡,各種複雜的情緒困擾,都源自思念。好在終於把她搶過來,兩個人可以單獨相處了。就算一刻不停地彼此憎恨著,只要近在咫尺,再多的痛苦就都有撫平的機會。

 滿身的尖刺暫且放了下來,他圈住她,和她耳鬢廝磨,惆悵道:“要是能狠下心把你殺了,那該多好。”

 這是他的心裡話,如果一切都不能補救了,那麼幹脆毀滅,就再也不必日夜煎熬了。

 如約偏過臉,在他耳邊循循誘哄:“那就殺了我吧,殺了我,我也解脫了。”

 他的手慢慢攀上,告訴我,你會捨得殺我嗎?”

 如約沒有應他,暗暗懊惱進宮不能帶刀。倘或身上有刀,只要給她機會,她一定毫不猶豫地刺過去。

 他見她沉默,手指向上游移,捧住了她的臉,喃喃問:“你對我如此冷漠,心裡是不是愛著別人?我嫉妒欲死,你愛誰,我就殺誰。你愛我嗎?如果你愛我,我也可以去死,只要你說愛我。”

 他有時候極盡癲狂,再看他發白的臉色,泛紅的眼眶……恐懼不由爬上脊背,她倉惶地躲開了他的逼問,“你嚇著我了。”

 終歸還是沒能等到一句“我愛你”,即便拿他自己的命去交換。

 他灰心了,雙手沉重地掉落下來,背靠車圍自言自語:“真是冤孽……老天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你……”

 遇見了,就是一出冗長的悲劇。他本以為登上了帝位,可以坐擁一切,原來不是。萬金易得,人心不可得,他對她束手無策,除了聽天由命,沒有別的辦法。

 車輿內忽地陷入一片靜寂,兩個人各自坐著,各自神情空白,誰也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御輦緩慢地行進,終於到了萬歲門上,隨行的康爾壽仰首向上呈稟:“主子,到地方了。”

 汪軫忙搬腳踏上來接應,踮著腳高抬起胳膊,等了好半晌,才把車內的忠勇公夫人攙扶落地。

 和往年重陽登高不一樣,今年是不必前呼後擁了。康爾壽最識趣兒,在宮門上站住了腳,俯身道:“大總管已經把萬春亭收拾停當了,就候著萬歲爺和夫人駕臨吶。”

 皇帝強行牽住了她的手,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道:“跟我走。”

 想掙是掙不脫的,就不要白費力氣了。她只好隨他進了山門,穿過綺望樓,一路拾階而上。

 萬春亭是景山中鋒最好的觀景臺,跋涉的辛苦,在登上月臺的時候一掃而空,站在這裡,可以把紫禁城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