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今安。
將不準,但為了安撫老夫人,她自然要答應,“我和您一起撐起門頭來,不會讓他的心血白費的,婆母放心。”
老夫人連連點頭,到底坐不住了,仰身又倒回了引枕上。
順了順氣,她慘然道:“我聽說昨兒皇上來了,我病得起不嘴。你交代底下人,都打起精神來,別一副天要塌的樣子。心裡再怎麼苦,自己心裡知道就罷了,萬萬不要做在臉上,曉得嗎?”
如約說是,“媳婦都記住了。”
老夫人調轉過視線,含著淚在她臉上打量了一圈,“難為你,接連經受這樣的打擊。我的身子又不爭氣,擔子落到你一個人肩上,你小小的人兒,怎麼扛得住。”
如約替她掖了掖被角,溫聲道:“您別擔心我,只管養好自己的身子。衙門裡派人來主持喪儀了,葉大人也在呢,您只管放心。”
老夫人輕嘆了口氣,“這位葉大人,想是要接替元直的職務了,咱們得和他打好交道,說不定將來還有勞煩人家的地方。”
她面面俱到,想得十分周全,並不因喪子之痛就亂了方寸。
到了第三天,是出殯的正日子了,她又撐著病體出來,把如約叫到耳房裡商議,“你和元直沒有孩子,回頭摔盆起靈,得議定個合適的人選。我這兩天左思右想,把族裡的孩子都仔細權衡了一遍,有個生母沒了,父親又續絃的,今年不過四五歲光景,可以過繼到咱們家來,承繼元直的香火。孩子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你善待他,他知道好歹,將來不會顧念他親爹。退一萬步,就算他惦記本家兒,咱們還圖什麼,只要他孝敬你,不就足了嗎。”
如約這才鬧明白老夫人的籌謀,過繼一個孩子,就意味著永遠把她留在了餘家,即便和皇帝不清不楚,也只能偷偷來往。將來皇帝愛屋及烏,受益的仍是餘家子孫,那孩子冠的是余姓,這門庭就算徹底保住了。
其實這種心思,對她來說無傷大雅,反正自己早晚是要離開的。餘崖岸等著出殯,得有孝子摔盆,這事兒迫在眉睫,反正沒有別的選擇,便點頭答應了。
說是商議,其實是例行通知,因為孩子早就預備好了,披麻戴孝地被人領出來,先磕頭認了親,然後由人抱著,把一個瓦盆從高處砸了下來。
“哐”地一聲四分五裂,早就就位的錦衣衛抬起棺槨,在浩大的哭送中,運出了府門。
送葬的隊伍排得很長,每經過一處路口都有路祭。如約須得依例答禮,整個隊伍走走停停,約摸走了有半個時辰,才進入餘家祖墳。
餘崖岸下葬的墓穴已經點好了,就挨著先頭柳夫人的墓。他一直惦記著他的希音,希望他們一家三口能在底下團聚吧。
漆黑的棺槨落下去,落進幽深的土坑裡,家僕挖起了頭一鍬土,沉甸甸蓋在了棺蓋上。如約低頭看著,一股難言的酸楚忽然衝上鼻腔,她和他的恩怨也到此為止了,隨著灑落的泥土,深深埋進了地底。
墓碑立好了,身上的孝服也得隨著經幡和紙錢一起,扔進火堆裡。取而代之是鬢邊的白花,孝期足有一年,明年的今天才能摘下來。
跟著多謝,“府裡預備了席面,大家回城吧。這兩天多謝諸位親朋幫襯,否則我手忙腳亂的,怕是不能仔細顧全。”
眾人憐她可哀,都說著客套的話。這時候僕婦把那孩子領到她面前,引導著孩子,管她叫母親。
她低頭看,瘦瘦小小的人兒,眼神怯生生地,讓她想起了今安。要是今安在,大概和他差不多的年紀,流落在外的孩子,肯定對這陌生的一切充滿恐懼。所以她倒對他生出幾分憐愛,他不肯叫人,她也不往心裡去,阻止了邊上頻頻催促的僕婦:“他還小,別逼他了。”
垂手向他招了招,“清羨,你跟我一起乘車吧,車上有果子,給你兩個。”
那孩子猶豫了下,放開僕婦的手,轉而來牽她的。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順著小徑緩緩往前,走進了一片濃陰裡。
這場變故,就這麼揭過了,接下來如約還和往常一樣晨昏定省,只是有時候見老夫人呆呆坐在窗前朝外看著,恍惚了,會脫口問一句:“元直怎麼還沒回來?”
等回過神,臉上流露出傷懷的神情,喃喃道:“我忘了,他上那頭,和他們團聚去了。”
好在家裡添了個孩子,清羨起先膽子很小,像只小貓兒一樣。等養了幾天熟悉了,漸漸活泛起來,圍著老夫人祖母長祖母短,很能安慰老夫人的心。
老夫人略有了點笑模樣,和如約商量,“得給他請個好一點兒的老師,教會他為人處世的道理。雖說朝廷有特恩,將來可以蔭敘入錦衣衛任職,但我覺著多讀點兒書,做個文官挺好的。再別像元直一樣在外殺伐了,仇家多,損陰騭,名聲也不好。清羨是文靜的孩子,文靜的孩子就該好生讀書,那些刀槍玩意兒都收起來,別讓他碰著。”
如約說是,“都依著婆母的意思行事。”
不過有個孩子,確實熱鬧了許多,雖然她並不習慣他管自己叫母親,但兩個人能玩到一塊兒去。清羨喜歡的東西她也喜歡,坐在臺階上鬥草,搬著小桌子,乘著夕陽下跳棋,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這樣閒暇的日子過了好幾天,這天聞嬤嬤進葉大人到訪了。
“快請到花廳裡去。”如約放下棋子,臨走不忘吩咐清羨一聲,“你自己先玩兒著,我去去就回來。”
孩子乖巧地點頭,盤弄那些雕工精美的小棋子去了。
如約整整冠服趕往花廳,眼下葉鳴廊已經升任錦衣衛指揮使了,登門也不像以前,有諸多忌諱。
見了她,把一個大匣子交到她手上,“衙門裡整理餘大人遺物,東西都裝在裡頭了,專程。”
如約頷首,讓聞嬤嬤把內外的人都屏退,自己比手請他坐,“葉大人有什麼話,只管說吧。”
葉鳴廊從袖袋裡掏出個老舊的卷軸遞過去,“這是崇北慈幼局的卷宗,我調閱了金魚衚衕出事後,局子裡收留的孩童名冊,其中有個沒有記錄姓名沒見到送來的人,半夜聽見哭聲打開門,孩子已經在臺階上了,這情況,似乎和今安正相合。”
聞嬤嬤惶然看向如約,“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兒?”
如約自然寧肯選擇相信,顧不得聞嬤嬤的質疑,只管追問葉鳴廊:“孩子現在人在哪兒?你見過他沒有?”
葉鳴廊道:“還在慈幼局裡,我已經見過了,看那孩子的眉眼,和老大人有幾分像。手背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傷疤,說是進去的時候就帶著,應該是當時燙傷的。慈幼局的管事後來取出襁褓讓我過目,緞子是上好的,不像尋常人家的用度。這樣的孩子來歷確實可疑,但我也不敢就此斷定,所以先來向夫人報個信兒,等什麼時候得了閒,還是親自過去辨認吧。”
如約心裡著急,“崇北慈幼局,這會兒就能過去。”
可聞嬤嬤卻攔住了她,“姑娘忘了,今兒有道士打醮,回頭還要擺祭臺祭奠,您一走,太夫人面前怎麼交代?”
如此只能往後壓一壓了,如約壓下澎湃的心緒,定了定神道:“那就明兒吧,大人明兒有空嗎,勞煩你帶我走一趟吧。”
葉鳴廊說好,“我回去交代了差事,明早來接夫人。”
說定了,他起身告辭。如約把他送到花廳外,朝他行了個禮,他垂首還了一禮,提袍快步往大門上去了。
再回身,如約歡喜地拽住了聞嬤嬤的手,“嬤嬤,咱們找到今安了,他果然還活著。”
可聞嬤嬤並不像她一樣高興,目光遊移著,支吾道:“姑娘不覺得這事兒辦起找著就找著。真要是錦衣衛帶出去的,要送也該往遠處送,怎麼給送到崇北去了。出城也就二三里的地方,不怕洩露消息,引來殺身之禍嗎?”
聞嬤嬤一向不是個擅推理,愛起疑的人,但今天表現有點兒反常。先是阻止她立時出門,現在又得頭頭是道,和平時判若兩人。
如約沉默下燙傷了手。我也在琢磨,那麼小的孩子,是怎麼把手掙出來的。”
聞嬤嬤點頭不迭,“正是、正是……奴婢覺得這葉大人很古怪,雖說他早前對姑娘網開一面,可事兒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現如今他的心思誰能知道!況且餘大人一死,他又成了新任指揮使,這時候萬一他急著立功,賣了姑娘,那可怎麼辦?”
如約經她這麼一說,慢慢冷靜下來,發現有些事,確實值得仔細思忖。餘崖岸在時,至少對他是個約束,他要是思變,還得忌憚餘崖岸幾分。現在他自己成了指揮使,當初火場外的一拽,已經變得不值一提,除非她自揭身份,向皇帝告發他,否則他有什麼可怕的。
大道理釐清了,就要來好好正視聞嬤嬤忽來的失態了。
她試探著問她,“嬤嬤,您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聞嬤嬤慌忙擺手,“沒有、沒有,奴婢和姑娘一條心,怎麼會有事瞞著您呢,您千萬別多心。”
如約倒也沒有強逼,“我是嬤嬤自小帶大的,嬤嬤要是知道什麼內情卻不告訴我,那我可要傷心了。”語畢又調轉了話風,惆悵地說,“家裡人都死絕了,我只剩這麼一個至親,就算隔著刀山火海,我也要找到他。嬤嬤不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只要他能好好活著,就算要我為他死,我也心甘情願。”
這下聞嬤嬤慌了神,“今安的命是命,姑娘的命不也是命嗎,再說那慈幼局裡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五年過去了,哪裡分辨得清誰是誰。就憑一個繡緞的襁褓,就能斷定那孩子是今安嗎?萬一認錯了,姑娘的一腔情義錯付還是小事,著了人家的道兒,那可就糟了。依著我,姑娘還是審慎些,什麼崇北慈幼局…我看全是葉大人騙您的,您不能跟著去。”
如約終於切切實實察覺到了裡頭有玄機,一雙眼睛犀利地望住她,嘴上卻說得情真意切,“就算錦衣衛給我設了局,為了找到今安,不管怎麼樣我都願意冒險試一試。嬤嬤,萬一我被人算計,回不來了,請嬤嬤不要難過。內寢的螺鈿櫃裡有個匣子,我的體己全在裡頭,到時候您帶上那個匣子遠走高飛吧,或是回鄉,或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晚年。只要您有了著落,也不枉我們主僕一場的情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