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75 章 今安。

 “餘家那頭,你替朕好好看顧。”皇帝道,“還有她要找的那個孩子,實在不成就安排上一個,總是多給她一點希望,弄個假的也不打緊。”

 葉鳴廊心下不由忐忑,他連找孩子這件事都知道,可見自己要是繼續隱瞞下去,等到他主動來揭露,那就什麼都晚了。

 “是,臣會照著皇上的示下行事。”他俯首道,“明兒臣再往餘府去一趟,看看那頭有什麼要照應的。總之請皇上放心,臣必定妥當把餘大人發送了,儘量不叫夫人操心。”

 皇帝點了點頭,“你回去吧,指揮使一職不能懸空,明早任狀就到了。餘崖岸手裡堆積的案子,照常承辦下去,別因死了幾個人,就弄得衙門動盪不安。”

 葉鳴廊應了,方才行禮退下。

 返回錦衣衛衙門,獨自一人走上正堂,堂上懸掛的燈籠照著長案後的交椅,烏油油發著冷光。他凝眉看了半晌,沒有坐上去,略停頓了會兒,轉身走開了。

 留在衙門裡值夜的千戶刑恕上前拱手,“餘指揮手底下那幾個老人兒,都想轍調往別處任職了,空缺的職位填上咱們的人,往後行事就穩妥了。”

 葉鳴廊寥寥頷首,“累了,早點兒歇著吧。”

 第二天安排好公務,沒等上頭髮任狀,就趕到了白帽衚衕。府裡唸經的聲響遍佈整個坊院,他進門看,今天弔唁的客人比前一天更多,如約迎來送往,臉色很不好,他便過去接應,“外頭的事兒,衙門裡會派人支應的。夫人進去歇一歇吧,這麼下去,人會撐不住的。”

 她的臉顯見熬得小了一圈,遲遲說:“那就勞煩大人了。”

 一直陪在左右的湘王妃來攙扶她,把她攙進了東邊廂房裡。

 摘下頭上的孝帽,她才在圈椅裡落了做,不忘招呼湘王妃:“您也歇歇,這會兒上下一團亂麻,請您見諒吧。”

 湘王妃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和我見外。我昨兒給我姨母賀壽去了,回沒就沒了。”

 如約嘆了口氣,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湘王妃倒是一點沒耽誤刺探軍情,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道:“才從陝西回來就出了事,別不是和那件事有關吧。”

 遞到嘴上的話,沒有不接的道理,如約為難道:“我也說不好,不敢胡亂揣測。不過我們大人出事兒前一天,飯桌上閒談起,說慶王關押進了昭獄,家眷要另行處置。”

 這是關乎切身存亡的大事,湘王妃愕著眼問:“朝廷預備怎麼處置?”

 如約乏累地偏過身,靠近她耳邊道:“說是家眷一個不留,省得麻煩。我們大人其實心眼兒不壞,還有些同情慶王妃她們,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上頭下的令,他也沒法子。”

 湘王妃幾乎嚇暈過去,“一個不留?慶王生不出孩子,那些女眷能有多大牽扯啊!”

 如約嘆了口氣,“好在沒有孩子,要是有,孩子多可憐,白投一回胎了。”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慶王家沒有孩子,但湘王有。這要是一削藩,連著女眷和孩子都不得好死,對於湘王妃來說實在是滅頂之災。

 昏頭脹惱,湘王妃撫著發燙的腦門子唏噓,“嫁進帝王家,到底有什麼好的。當初聘王妃,京城裡頭但凡有閨女的人家,哪家不是卯足了勁兒鑽營。選上了,全家榮耀一陣子,可到頭來又怎麼樣,小命都未必保得住,早知道這樣,還當什麼狗腳王妃。”

 “各有各的造化吧。”如約道,“尋常官員也保不定事事都好,我如今是孀居的寡婦,和死了也沒什麼分別。”

 湘王妃悽惻地望了望她,成親不過三四個月,男人就遭逢意外沒了,這命也是夠苦的。尤其還聽說,昨兒夜裡聖駕親臨了,盡挑著沒人的時候來,宮裡那位心思如此縝密,難道不知道這樣不妥當嗎?

 湘王妃挪了挪身子,隔山打牛般說:“餘大人身後有哀榮,朝廷也沒虧待他,追諡了忠勇公,不枉追隨皇上一場。”

 如約沒有接話,扭曲著唇角笑了笑,這一笑,是非恩怨都盡在不言中了。

 這頭正說著話,後院打發人老夫人在床上哭得止也止不住,請少夫人過去看看。

 如約忙起身趕往餘老夫人臥房,老夫人仰在床上,面如金紙一般,看見她愈發嚎啕起來,哭得直捶床板。

 她腳下略踟躕,不敢估量老夫人知道了多少,現在看見她,是不是拿她當仇敵一樣。畢竟關於她和皇帝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老夫人並不是個糊塗的人,蛛絲馬跡窺出出來。

 “婆母……”她捱到床前,小心翼翼道,“您節哀吧,仔細身子。”

 出乎她的預料,餘老夫人傾前身子抱住了她,哭道:“我可憐的孩子,元直對不起你,你才進門三個多月,他就這麼撒手去了,叫你一個年輕婦人,往後可怎麼辦!”

 如約五味雜陳,眼淚也潑灑下來,哽聲道:“婆母放心,他雖不在了,我照舊還像以前一樣孝敬您,伺候您終老。”

 餘老夫人聽後,哭得更是震心,“咱們娘兩個一樣的命苦,我沒了兒子,你也沒了父母,往後就相依為命吧,好好支撐門戶,千萬不能讓這門頭倒了,惹人笑話。”

 也許這就是老夫人的高明之處吧,心裡什麼都知道,但還是可以忍辱負重,盡力地籠絡住她。

 如約終究不是個薄情的人,十五那晚餘崖岸說出許家滅門時的慘狀,她曾想過不欠餘老夫人什麼,她只是把餘崖岸加諸在她身上的痛,照原樣奉還罷了。可事兒真出來了,看老夫人難受得這樣,她又覺得愧對她,心裡像刀割一樣。

 將不準,但為了安撫老夫人,她自然要答應,“我和您一起撐起門頭來,不會讓他的心血白費的,婆母放心。”

 老夫人連連點頭,到底坐不住了,仰身又倒回了引枕上。

 順了順氣,她慘然道:“我聽說昨兒皇上來了,我病得起不嘴。你交代底下人,都打起精神來,別一副天要塌的樣子。心裡再怎麼苦,自己心裡知道就罷了,萬萬不要做在臉上,曉得嗎?”

 如約說是,“媳婦都記住了。”

 老夫人調轉過視線,含著淚在她臉上打量了一圈,“難為你,接連經受這樣的打擊。我的身子又不爭氣,擔子落到你一個人肩上,你小小的人兒,怎麼扛得住。”

 如約替她掖了掖被角,溫聲道:“您別擔心我,只管養好自己的身子。衙門裡派人來主持喪儀了,葉大人也在呢,您只管放心。”

 老夫人輕嘆了口氣,“這位葉大人,想是要接替元直的職務了,咱們得和他打好交道,說不定將來還有勞煩人家的地方。”

 她面面俱到,想得十分周全,並不因喪子之痛就亂了方寸。

 到了第三天,是出殯的正日子了,她又撐著病體出來,把如約叫到耳房裡商議,“你和元直沒有孩子,回頭摔盆起靈,得議定個合適的人選。我這兩天左思右想,把族裡的孩子都仔細權衡了一遍,有個生母沒了,父親又續絃的,今年不過四五歲光景,可以過繼到咱們家來,承繼元直的香火。孩子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你善待他,他知道好歹,將來不會顧念他親爹。退一萬步,就算他惦記本家兒,咱們還圖什麼,只要他孝敬你,不就足了嗎。”

 如約這才鬧明白老夫人的籌謀,過繼一個孩子,就意味著永遠把她留在了餘家,即便和皇帝不清不楚,也只能偷偷來往。將來皇帝愛屋及烏,受益的仍是餘家子孫,那孩子冠的是余姓,這門庭就算徹底保住了。

 其實這種心思,對她來說無傷大雅,反正自己早晚是要離開的。餘崖岸等著出殯,得有孝子摔盆,這事兒迫在眉睫,反正沒有別的選擇,便點頭答應了。

 說是商議,其實是例行通知,因為孩子早就預備好了,披麻戴孝地被人領出來,先磕頭認了親,然後由人抱著,把一個瓦盆從高處砸了下來。

 “哐”地一聲四分五裂,早就就位的錦衣衛抬起棺槨,在浩大的哭送中,運出了府門。

 送葬的隊伍排得很長,每經過一處路口都有路祭。如約須得依例答禮,整個隊伍走走停停,約摸走了有半個時辰,才進入餘家祖墳。

 餘崖岸下葬的墓穴已經點好了,就挨著先頭柳夫人的墓。他一直惦記著他的希音,希望他們一家三口能在底下團聚吧。

 漆黑的棺槨落下去,落進幽深的土坑裡,家僕挖起了頭一鍬土,沉甸甸蓋在了棺蓋上。如約低頭看著,一股難言的酸楚忽然衝上鼻腔,她和他的恩怨也到此為止了,隨著灑落的泥土,深深埋進了地底。

 墓碑立好了,身上的孝服也得隨著經幡和紙錢一起,扔進火堆裡。取而代之是鬢邊的白花,孝期足有一年,明年的今天才能摘下來。

 跟著多謝,“府裡預備了席面,大家回城吧。這兩天多謝諸位親朋幫襯,否則我手忙腳亂的,怕是不能仔細顧全。”

 眾人憐她可哀,都說著客套的話。這時候僕婦把那孩子領到她面前,引導著孩子,管她叫母親。

 她低頭看,瘦瘦小小的人兒,眼神怯生生地,讓她想起了今安。要是今安在,大概和他差不多的年紀,流落在外的孩子,肯定對這陌生的一切充滿恐懼。所以她倒對他生出幾分憐愛,他不肯叫人,她也不往心裡去,阻止了邊上頻頻催促的僕婦:“他還小,別逼他了。”

 垂手向他招了招,“清羨,你跟我一起乘車吧,車上有果子,給你兩個。”

 那孩子猶豫了下,放開僕婦的手,轉而來牽她的。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順著小徑緩緩往前,走進了一片濃陰裡。

 這場變故,就這麼揭過了,接下來如約還和往常一樣晨昏定省,只是有時候見老夫人呆呆坐在窗前朝外看著,恍惚了,會脫口問一句:“元直怎麼還沒回來?”

 等回過神,臉上流露出傷懷的神情,喃喃道:“我忘了,他上那頭,和他們團聚去了。”

 好在家裡添了個孩子,清羨起先膽子很小,像只小貓兒一樣。等養了幾天熟悉了,漸漸活泛起來,圍著老夫人祖母長祖母短,很能安慰老夫人的心。

 老夫人略有了點笑模樣,和如約商量,“得給他請個好一點兒的老師,教會他為人處世的道理。雖說朝廷有特恩,將來可以蔭敘入錦衣衛任職,但我覺著多讀點兒書,做個文官挺好的。再別像元直一樣在外殺伐了,仇家多,損陰騭,名聲也不好。清羨是文靜的孩子,文靜的孩子就該好生讀書,那些刀槍玩意兒都收起來,別讓他碰著。”

 如約說是,“都依著婆母的意思行事。”

 不過有個孩子,確實熱鬧了許多,雖然她並不習慣他管自己叫母親,但兩個人能玩到一塊兒去。清羨喜歡的東西她也喜歡,坐在臺階上鬥草,搬著小桌子,乘著夕陽下跳棋,都是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