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66 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如約跟著鄭寶上了臺階,殿前水妞兒正站班,看見她,誠如看見了救命稻草,迎上前道:“夫人進來了?”

 把人往東偏殿裡引,邊引邊向內傳話:“娘娘,您快瞧瞧,誰來了。”

 趴在炕桌上的金娘娘這才抬起頭,一雙腥紅的淚眼怔怔望過來,愈發哭得大聲了,“如約,我爹死了,今兒被推到菜市口,斬首示眾了。”

 如約忙上前勸慰,她扭過身子緊緊抱住她,兩臂死死勒緊,把如約勒得生疼。

 可是這個時候怎麼推開她呢,如約只好盡力忍耐,安撫地拍拍她的脊背道:“我先前會客,聽人說起,就急急趕來見娘娘了。娘娘節哀吧,事已至此,沒法子挽回了,娘娘保重身子要緊。”

 金娘娘哭得直打噎,人也有些恍惚了。如約把她扶回南炕上坐定,打了手巾把子來替她擦乾淨臉,等她情緒平穩些了,轉頭問邊上侍奉的人:“娘娘還沒進東西吧?快去預備些甜盞子來,別讓娘娘餓過了性兒。”

 叢仙在跟前勸了半天,勸得唾沫都要乾了,早就有些撐不住了。聽如約這麼發令,活像得到特赦,忙應承著:“我去。您陪娘娘坐會兒,奴婢預備好了就送來。”

 一時偏殿裡的人都退下去了,如約方探手撫了撫金娘娘的肩頭,“這事兒來回拉鋸了半年,我知道娘娘捨不得,但您已經盡了全力,閣老不會怨您的。如今家下遭逢驟變,雖然男丁們不能保全,但至少女眷和孩子們都還在,家裡還有希望。娘娘這會兒是全家的主心骨了,只要您屹立不倒,這門庭就不會倒。所以您得振作起來,畢竟您還有母親要看顧呢,您在世上不是獨一個。”

 金娘娘悲慼地喃喃:“我母親……被褫奪了誥命的銜兒,要見也見不上。至於我,還談什麼主心骨,我混得糊家雀兒似的,都給打入冷宮了,料著家裡也不指望我了。”

 她灰心喪氣,一時難以規勸,如約看著她,彷彿看見了五年前的自己。不過金家和許家不同,皇帝雖過河拆橋,但金瑤袀貪贓枉法也是事實,那些罪狀單拎一條出來都是死罪,殺了不算冤枉。她同情金娘娘,是站在同樣為人子女的立場上,如果心黑些,這個時候利用金娘娘,必定卓有成效。但她不能夠,金家還有人在,她不能為著自己報仇,把別人的性命搭進去。

 微嘆了口氣,她溫言道:“娘娘也別這麼說自己,雖然遷出了紫禁城,但這裡的一應用度都和在宮裡時候一樣。皇上沒有遷怒於您,沒有讓人有意和您過不去,您自己只要心胸開闊些,日子尚且過得。眼下事兒出了,終歸是沒法子,好在家裡還有人善後,能讓閣老入土為安。”

 金娘娘聽她這麼說,心思才逐漸轉過是啊,“早前江山易主,東宮那些太子舊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屍首全堆到亂葬崗,那才是當真慘絕人寰。我們金家顯赫過,榮耀過,後了,前陣子你父親和繼母遭遇了意外,是麼?”

 如約頷首,“人生在世,禍福難料。相較於我的父母雙亡,您至少還有母親在,實在難過的時候就想想她,她一定盼著您能好好的。”

 金娘娘垮下肩頭,長出了口氣,“我知道,該為活著的家人而活,別和自己較勁。可我這心裡就是難受,紓解不開,再容我些時候,興許會好些的。”

 這時叢仙送了甜盞子進來,小聲道:“娘娘,您從昨晚起就沒進東西,這麼下去身子該受不住了。不論好歹,這會兒先用些個,有什麼想頭兒,咱們再從長計議就是了。”

 如約說對,“吃些甜口的東西,心境也會好些的。娘娘就瞧在我特意來看您的份兒上,用些吧。”

 金娘娘沒辦法,只好接過來,勉強舀了一口填進嘴裡,愁眉苦臉道:“我咽不下去。”那種想哭又強忍的樣子,實在讓人很心疼。

 如約也不知應當怎麼勸她了,一時相顧無言,俱是愁腸百結。

 金娘娘到底還是把盞子擱在了炕桌上,“這會兒沒胃口,過會子再用吧。”

 話音方落,就聽廊上傳來說話的動靜,仔細聽聲氣兒,怎麼像是御前的人?

 心下正納悶,水妞兒進:“娘娘,宮裡的康掌事來了。”

 金娘娘倒怔住了,沒想到康爾壽會來。這個時候,御前打發他來幹什麼?金娘娘忽然覺得後脖子有點發涼,別不是瞧著她爹沒了,留下她也沒什麼用了,奉了上諭,給她送綾子來了吧!

 受了驚,自然顧不上難受了。她倉惶站起來,想想不能壞了體面,重又坐回去,嚥了口唾沫發話:“請康掌事進來吧。”

 康爾壽進門,金娘娘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了,先打量他有沒有帶人。還好,見他身後就跟著個小火者,手裡搬的是食盒,心落回了肚子裡。但不過轉瞬,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難道食盒裡裝的是刀子?

 康爾壽哪知道她這些想頭,上前先行了個禮,復又和如約打招呼,“巧了,餘夫人也在。”

 如約向他微俯了俯身,“今兒得閒,進來瞧瞧娘娘。”

 康爾壽的那張胖圓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色,耷拉著腦袋點了點頭,衝金娘娘道:“娘娘節哀吧,事已至此,就別多想了。萬歲爺知道您今兒傷心,因著還有政務,不能親自過來,打發奴婢來給娘娘送些吃的。您瞧,都是您平時愛吃的,不拘怎麼胃口不好,總是用些個,也不枉費了萬歲爺的心意。”

 金娘娘聽到這兒,掩面痛哭起:“還管我的死活幹什麼,給我送這些東西,我就不怨他了?”

 如約見狀不由失望,這位娘娘有點兒氣性,但不多。她滿以為皇帝處決了她父親,連著和她的情義也一塊兒砍斷了,她該恨他才對。沒想到御前差人送了食盒過來,她嘴上埋怨著,心裡鬆了弦兒,才會又是這樣一副意氣用事的糊塗模樣。

 康爾壽自然也懂得,趁機恩威並施了一番,掖著手道:“我的娘娘,還沒鬧明白呢,您進了宮,先是萬歲爺的妃嬪,後才是金家的女兒。萬歲爺瞧著您的面子,原是不忍的,可內閣那些人步步緊逼,萬歲爺也有他的不得已。今兒閣老上法場,萬歲爺一早上沒見臣工,心裡就擔心著您呢,您還不念他的好兒,那他多傷心!”

 邊上旁聽的如約忍不住捺下唇角,心道御前這些太監,果真是顛倒黑白的好手。殺了人家的爹,反過來還要人心疼,可不是反了天罡嗎。

 可笑的是這招對金娘娘還很好使,她居然真的開始自省了,甚至有了鬆動的跡象,讓叢仙把食盒搬了下去。

 康爾壽眼見差事辦得圓滿,再接再厲道:“娘娘,早前萬歲爺打發您來西苑,就是為了讓您清淨清淨,沒得留在宮裡心思窄,成天琢磨那件事兒。如今事兒到底出來了,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了,娘娘您瞧,要是願意回宮,趁早收拾收拾,明兒打發人來迎您。”

 金娘娘有點懵圈,不明白為什麼她爹死了,皇上反倒願意重新迎她回宮了。難道先前是嫌她在宮裡擾亂聖聽,才狠心打發她的嗎?

 然而一旁的如約卻明白其中深意,那人不過是想立個幌子,將來好藉著金娘娘的由頭召她進宮罷了。

 因此她再杵在這裡不合適,便對金娘娘道:“御前既派康掌事來和娘娘議事,臣婦就先回去了。娘娘且忙著,等得了閒,臣婦再來給娘娘請安。”

 金娘娘說好,起身親自把她送到門前,低聲道:“今兒多謝你來瞧我,我心裡承你的情,必不會忘了你對我的好。”

 如約笑了笑,“娘娘見外了,我是無用之人,只能陪著娘娘解解悶兒罷了。”說著又朝康爾壽頷首致意,方跟著宮人的引領,往陟山門上去了。

 康爾壽目送她走遠,再回頭瞧金娘娘,笑意顯見沒那麼燦爛了,只問:“娘娘,多早晚收拾妥當?奴婢好派人過來。”

 金娘娘心裡猶豫,回宮自然是願意的,但想起她爹剛被砍了腦袋,自己這麼不值錢地回去了,又實在對不起父親,對不起自己。

 “容我再想想吧。”她轉過身道。

 康爾壽枯了眉,“娘娘,機會難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您細琢磨,您全家獲罪,要是按著常理兒,您跟前這些伺候的人都該撤了,您也住不成這凝和殿,吃不上乾淨的飯食,合該一個人孤零零關在小屋子裡,等著自生自滅的。可咱們萬歲爺仁厚,還惦記著您,這是您的福澤,您該感念聖恩才是,都這個時候了,萬不能拿喬啊。”

 叢仙和水妞兒也著急,小聲催促著:“娘娘,您說句話……”

 金娘娘沒法兒,又問康爾壽:“回去住哪個宮?還能回永壽宮嗎?”

 康爾壽心道您想得挺美,永壽宮再不是您能住的了,往後自會迎接更配得上它的主子。

 當然實話難聽,還是得委婉一點兒,“鍾粹宮等著您回去做主位呢。到底宮裡有皇后娘娘了,您住得比她還近,不合適。”

 金娘娘也不知哪來的靈光一閃,遲疑地打探:“萬歲爺讓我回宮,別不是有旁的目的吧。拿我給其他人做筏子?讓她們明白,家裡不老實,下場和我一樣?”

 康爾壽發笑,“都把您迎回宮了,能給人做什麼榜樣?告訴大家犯了事兒不要緊,萬歲爺照樣念舊情嗎?您呀,就別胡思亂想了,還是如常過好您的日子。空閒了,多召餘夫人進來敘敘話,不比發配在這西海子強嗎。”

 金娘娘的腦子,到這時才真正轉過彎來,起先她還不明白皇帝為什麼召她回宮,滿以為當真是舊情難捨,皇帝改了心性兒了。結果聽了這麼一大套,最後這康胖子終於還是道出了實情,原來是衝著魏如約。

 可這會兒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了?人家嫁了人,過得也挺好,萬歲爺還打算來一出君奪臣妻吶?

 金娘娘一腦門子官司,想得越多,越是心頭髮毛。

 那魏如約,可是她送人的啊,皇帝要是還在惦記著,那心裡不定怎麼恨她呢。這會兒願意派人接她回宮,已經是法外開恩了,自己要是不識時務,食盒裡的菜色就該加砒霜了。

 康爾壽眉眼彎彎看著她,等她自己了悟。金娘娘是那種心裡兜不住事兒的人,有點子風吹草動都在臉上。就這麼短短一霎兒的工夫,那為數不多的心眼子已經來回兜了八百圈,看樣子是琢磨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也免得把話說破,面上難堪。

 “娘娘,回嗎?”他耐著性子又問一遍。

 金娘娘遲遲應了聲,“等我收拾收拾。”

 “噯,這就對嘍。”康爾壽道,“娘娘是個有福的,孃家的過失沒有累及您自身,這要是換個人,怕得爛死在這西苑了。得嘞,您先預備著,明兒一早迎您回宮。奴婢聽萬歲爺的意思,過陣子還要恢復您的位份呢。”

 這個消息更讓金娘娘詫異了,邊上的叢仙和水妞兒先高興起來,一個勁地扯金娘娘的袖子。

 康爾壽對她們的反應毫不意外,笑道:“先前冊封皇后,幾位娘娘不也跟著升了一級嗎,那會兒漏了您,是因您家老爺子的案子沒著落,不好晉您的位份。如今該補上的還得補上,您跟了萬歲爺這麼些年,萬歲爺總不會虧待了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