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好好待嫁吧。
這話要是換作普通人說,至多是無禮至極,不識眉眼高低。可換成了錦衣衛,尤其還是指揮使,那就是天塌地陷的大禍,真會出人命的。
魏家的長輩,如今只剩一位魏老夫人了,長輩得了重疾,說的不就是她嗎。倘或這位新姑爺要她死一死,應個景兒,那可如何是好?闔家除了如約,無一不變了臉色,兩個魏家的小女兒泫然欲泣看著老太太,彷彿她下一刻就要與世長辭了。
這個關頭,還是得魏庭和出來調停,賠著笑臉道:“我家中長輩康健得很,是娘娘誤會了。也可能娘娘心疼如約,特意找了個藉口,助她出宮而已。大人瞧,我們家長輩就坐在這裡呢,精神矍鑠,半點毛病沒有。萬一有人追問起兩家話,真要是長輩有個好歹,你們的婚也完不成了,如約不還得守孝嗎。”
眼光倒是看得很長遠。餘崖岸打量了屋裡的人一圈,“長輩只有一位?我看不是吧!老夫人、魏先生你,還有尊夫人,不都是長輩嗎。宮裡給的恩典,可不管什麼丁憂不丁憂,只要餘某不在乎,這婚事就耽誤不了。”說著頓下來,看他們全都白了臉,這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不過既然康健,那當然是好事,我還等著你們大操大辦,把女兒送出閣呢。但要是有什麼不妥,可千萬不要為了成全我們,強撐病體,該歇還是得歇著。姑娘一生下來就給送到江南去了,好不容易回趟家,想必也願意在長輩跟前儘儘孝。”
魏家的人,個個面紅耳赤,半是驚嚇半是羞愧。
餘崖岸字裡行間全在為如約打抱不平,原先他們只當金娘娘拿她當個物件一樣賞賜了他,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魔星,大概也不會太過看重她,甚至因為賜婚不得不抬舉她,而心懷怨恨。如今一看,竟是給她撐腰來了,難道這位指揮使真要和她正經過日子?連八字都不用合,不擔心她剋死了親孃,又克丈夫?
可大家都不敢置喙,新姑爺怎麼說,他們就怎麼答應。
魏老夫人自覺沒臉,一把年紀還遭個後生這樣威脅羞辱,接下來是斷斷不會再開口了。
餘崖岸又恢復了慣常的神情,和魏庭和寒暄了幾句,方轉頭看了看如約,“我要走了,姑娘送送我。”
如約無奈,站在門前比手,“大人請。”
餘崖岸起身走到她面前,那高大身形微微朝她彎了下,仔細審視她的臉色,笑道:“這麼拘謹做什麼?要是在家住不慣,先住到我那兒去也可以,反正日子就在眼前,沒人敢說閒話。”
魏家人大眼瞪小眼,緊盯著她,好在她沒應,只說大人請吧,“出去再說。”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了前院,廳堂裡的魏老夫人才敢把滿肚子火氣發出來,捶著扶手道:“什麼東西,跑到我家抖威風來!”
嚇得魏庭和忙要捂她的嘴,“娘,這會兒可不是鬥氣的時候。那是什麼人,半句話不對付抽刀就砍的主兒。真要是宰了誰,不是正應了金娘娘的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消停些,忍忍就過去了。”
魏老夫人瞪他,“你瞧見如約的嘴臉沒有?全家欠著她鉅萬的債,沒有一個好臉子,拉攏著外人踩我們的腦袋,都是你生的好女兒!”
魏庭和道:“這和我有什麼相干。您不是說了嗎,她自小欠管教,擱在金陵天生天長的,和家裡人不親,不也應當?”
然後換來老夫人更用力的瞪視,“沒見過你這麼窩囊的爹,連女兒都教訓不了。”
馬伕人瞥了丈夫一眼,又瞧瞧魏老夫人轉不過彎來的樣子,偏過了身道:“大姑娘不是我生的,她是好是歹我管不著,底下兩個丫頭,我可不敢叫人拿去墊背。婆母,往後別在餘大人面前舉薦這兩個孩子,萬一觸了黴頭,後悔都來不及。我的女兒又不是嫁不掉,上趕著攀他們錦衣衛的高枝兒。”
魏老夫人橫了她一眼,“先頭你怎麼不說?眼看我捱了擠兌,你倒清高起來了。”
馬伕人皺著眉,重申了一遍:“媳婦是說,往後!”
畢竟先前也是抱著一點幻想的,兩個孩子長得不錯,又聰明伶俐,一股腦兒堆到餘崖岸面前,萬一他瞧上另一個,悄悄地換個親也沒什麼。到底錦衣衛權大勢大,自己家裡貼心的孩子去巴結,這才算得自己人。這個大姑娘,和外頭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有什麼區別?將來她得意了,有好事兒也落不到魏家頭上,就算是嫁了皇上,魏家也別想沾一點光。
可惜事實不隨計劃轉變,眼看無望,就別亂打主意了,免得惹火燒身。
馬伕人犟著脖子,一副老太太要害她們的樣子,氣得老太太讓她到南窗底下罰站,“站不死,不許挪窩!”
馬伕人急赤白臉,“我多大年紀了,孩子都生了三個,您還罰我站規矩?”
魏老夫人道:“你多大年紀?再大能越過我的次序?還敢囉嗦,就捲起包袱回你孃家去。”
兩個女兒忙來維護母親,回身央告:“祖母,您別罰我娘。自己家裡人拌上兩句嘴,怎麼就喊打喊罰的了。”
馬伕人哼然冷笑,“看見沒,將來嫁人擦亮了眼睛。這麼些年了,還拿我當前頭媳婦一般對待呢。我可不是如約的娘,六七個月的身子,蹲在祠堂裡擦銅活兒。”
她們這裡針鋒相對,不防如約從外面進罷就要轉身離開。
魏庭和忙噯了聲,“你這孩子,就不能好好說兩句話?是登了高枝兒,眼裡沒人了?”
如約這才站定腳,回身看了他一眼,“就當從來沒我這人,不就行了?日子定在下月初一,還有二十來天,大夥兒忍忍吧,轉眼就到了。”
她這語氣神情,全和她母親不一樣,這讓魏家母子有些傻眼。打罵又不能打罵,魏老夫人氣得臉色發青,對兒子呼喝著:“虧你還惦記她,吃穿從不短著她。如今她翅膀硬了,還記得你這爹嗎?”
如約是真為這身份的本主兒傷心,就這麼個汙糟的人家,自小放在金陵養著,其實也不是懷事。
原本她是不想兜搭他們的,在這裡過渡一陣子,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可魏老夫人這張嘴,是半點也不饒人。她先是對她評頭論足了一番,末了責罵魏庭和:“你還總唸叨前頭那個,她生的女兒有哪點像你?我瞧別不是竄了秧子,她偷著對不住你。”
如約聽到這裡,再也壓不住火氣了,厲聲對魏老夫人道:“老太太說話留些口德,我娘人都不在了,你怎麼還在詆譭她?過去十幾年,魏家是養活了我,可那是應當的。生養生養,既生了,就該養。一口一個惦記,唱戲給誰聽?這麼情深義重,後頭生了個‘如初’,又生個‘如一’,全是頂頭的名字,早把先前生的忘了。反正連裝都懶得裝,那就消停些,各自安好吧。倘或家裡容不下我,我這就走,你們在這四九城裡,也別想要臉了。”
她拂袖就要離開,到底被馬伕人攔住了。這一走不要緊,得罪了錦衣衛,接下來還有好果子吃?隨便找個藉口,就把全家收拾了。
“好孩子,彆著惱,老太太年紀大了,有時候犯糊塗,自己說了什麼都不記得。你聽我說,咱們是一家人,眼看大婚在即,鬧得不歡而散,豈不是叫人看笑話?咱們要在城裡做買賣,你過了門子,不也得尋常過日子嗎。兩下里幫襯著,顧全體面,對你也是一宗好處。”馬伕人邊說邊朝丈夫使眼色,“你的嘴給鋸了?說句話,安安孩子的心。”
魏庭和這才開口,好聽話是沒有,煩躁道:“鬧什麼呢,眼看要出嫁了,好好待嫁吧。”
如約沒再和他囉嗦,徑直朝門外去了。
回到臥房裡,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心思不在宮裡了,就開始惦念以前的一切。
第二天乘著車,在城裡的大街小巷轉了一圈,趕車的小廝說:“大姑娘自小沒在京城,是該到處看看。京城可不比金陵小啊,我早前去過一回金陵,景兒比北京城秀美。北京是當家的大奶奶,金陵是戴花兒的小姑娘。”
如約虛應了兩句,湊在窗口看,馬車終於路過了金魚衚衕。原本老宅子的位置,殘垣斷壁都收拾乾淨了,只餘一處空地,至今也沒蓋屋子。時隔五年,當初焚燒的慘況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只有不遠處的一棵槐樹灼傷了半邊,樹冠上的葉片一半茂盛,一半焦黃。
用力看上兩眼,要把它牢牢裝進心裡去。馬車不能停下,就像經過別處一樣,緩緩地,又駛開了。
她收回身子,放下窗上垂簾,喉頭哽得好難受,要著力捶打兩下胸口,才能喘上一口氣。舊地重遊,是清洗往日的記憶,讓恨更加鮮明。她得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忘了那些人加諸於她身上的苦難。像刀鋒,常拭常新,再斬下來,才會有徹骨的傷口。
“大姑娘,咱們去買賣街,採買些姑娘的用度吧。”小廝揚著鞭,熱絡地說,“聞嬤嬤她們正給姑娘籌辦陪嫁呢,姑娘自己不去看看?”
說起聞嬤嬤,就想起自己早前貼身的管教嬤嬤,也姓聞。家裡遭難那天,是她領著她上寺裡進香去的,後來被錦衣衛追緝,她們逃到徐州的時候走散了,她在金陵等了三年,也沒能等到她。不知那位嬤嬤現在在哪裡,怕是等閒不敢回京了。自己的父族母族被清繳,如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獨自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間,真是一出冗長的悲歌啊,茫然四顧,看也看不到頭。
小廝等著她做決定,她說算了,回去吧。
馬車走到官菜園那一片時,遠遠看見有人站在衚衕口,那身影她認得,是楊穩。
忙叫停車,小廝勒住了馬韁,“怎麼了,大姑娘?”
如約跳下車,急急朝他走去。他朝她比了比手,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這片官菜園,離西城坊草場不遠,那地方產出的草料是專供御馬用的,除了奉命看守的小火者,尋常沒有人經過。
楊穩看著她,臉上有無盡的酸楚,低聲道:“咱們走吧,離開這裡,逃得遠遠的,別再想報仇的事兒了。”
她心裡明白,他是不能看她嫁給餘崖岸,不能讓她遭受這樣的屈辱。他們想做的事沒有做成,也許永遠都做不成了,人被逼到絕境,沒有辦法了,就生出逃避的心,以為離開京城,能掙出一條活路。
他是真心實意為她著想,她卻有她的打算,慘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裡去?以前我躲在金陵,錦衣衛沒見過我,或者還能避開他們。如今在廠衛面前露了無數次臉,好多人都認得我們,再想抓住我們,實在易如反掌。與其不明不白死在外面,不如留在京城再拼一回。”
楊穩急道:“餘崖岸知道你的底細,他哪能再讓你行事!我不懼死,大不了他把我殺了,我只怕他會慢慢折磨你……他竟要娶你,他究竟要幹什麼!”
如約的心境,現在已經平和了許多,慢慢可以接受未卜的前程了。她對楊穩道:“不管他想幹什麼,我都不怕。你我心裡都明白,如果逃了,恩怨不了了之,會後悔一輩子,那為什麼不留下再試一試?我們的仇人不止宮裡那個人,還有這鷹犬走狗,你難道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