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19.第19章





皇帝沒有興致搭理她,望向廊外接天的青草與碧波,“要去陪太后,不是你先提出來的嗎?”




金娘娘訕訕,她的本意是提醒皇帝,時候差不多了,該給她恢復位份了,結果人家裝傻充愣,置之不理。她有些著急,帶著嗔怪的聲口叫了聲萬歲爺,簡直叫得人雞皮疙瘩林立。




一股痠麻順著脊樑爬上後腦勺,得花點子力氣,才能壓制住哆嗦的衝動。如約覷了覷皇帝,皇帝見怪不怪,人半仰在躺椅裡,頎長的腿交疊著,撐開了袍擺堆繡的襞積。金娘娘的撒嬌,他置若罔聞,一手支著下頜,神情澹寧目光悠遠,真就是出來賞景消閒的做派。




金娘娘一捧熱水潑在沙地裡,灰心得厲害,鼓著腮幫子,怨懟地看著皇帝。




那廂淑妃端了時令的果子進來,見金娘娘那模樣,有意給她上了一回眼藥,“恪嬪怎麼了?像是不大高興似的,萬歲爺惹您生氣了?”




金娘娘挺了挺胸膛,倒驢不倒架子。她還記著淑妃在她手底下求活路,一口一個“好姐姐”的諂媚嘴臉,如今自己遇著一點小坎坷,她倒挺起腰桿子來了。




於是金娘娘扯了扯嘴角,“萬歲爺是主子,你說主子惹我不高興,是有意磕磣我嗎?淑妃娘娘,我沒哪兒得罪過你吧,還是瞧我降了位份,你要帶著頭地取笑我?”




淑妃被她直撅撅頂回來,尷尬不已,忙道:“我可沒那個意思……”




轉頭看皇帝,盼著他能做個和事佬,結果皇帝站起身,慢悠悠朝外面踱去了。




皇帝一走,氣氛就顯得緊張了,饒是淑妃位份比金娘娘高,但金娘娘有餘威在,氣勢還是不容小覷。




“別瞧我一時走了窄路,你就看準時機敲缸沿,小人得志。”金娘娘壓聲對淑妃道,“哪怕我跟前的宮女兒,抬起腳也比你的頭高,你可等著吧,等我恢復了位份,咱們再好好理論理論。”




淑妃給嚇慘了,她從沒想真正得罪金娘娘。只不過人被壓抑得久了,遇上好機會,難免要揚眉吐氣一番。誰知道金娘娘這麼厲害,壓根不因走了背運而買任何人的賬。她衝她說話的時候,兩隻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唬得淑妃往後退了兩步,“你……你也別這麼說,好歹我是皇上的淑妃。拿宮女和我比,不光是瞧不上我,怕是連萬歲爺也一併瞧不上了。”




要論鬥嘴,金娘娘就沒吃過敗仗。她冷笑了聲,“別恪嬪恪嬪的,我不愛聽。你也別拉著萬歲爺給你墊背,你幾時在他跟前有過臉?進宮這些年,牌子翻了三回,茲當我不知道?”




旁聽的如約暗暗嘆氣,明明都混得糊家雀一樣,還要比個高低。日子都不好過,何必又添不自在呢。




淑妃到底還是敗下陣來,金娘娘的爹只要一天是首輔,宮裡就沒人敢明著和她叫板。




金娘娘打遍後宮無敵手,皇上又圖清淨,她就有些意興闌珊。目送淑妃鎩羽而歸,朝身邊的人擺了擺手,“你們難得出來一趟,四處散散吧,不用陪著我了。”




如約和繪雲得了恩典,但又唯恐撇下主子自己走開,金娘娘回頭又要怨怪。




如約道:“奴婢誰都不認得,也無處可去,還是近身侍奉娘娘吧,防著娘娘有差遣。”




金娘娘直皺眉,“讓你們走,你們走就是了,何必囉嗦。我也想一個人靜靜,不要你們看著。”




金娘娘怎麼能沒有自己的煩惱,她面上做得跋扈,但底氣還是有些不足。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像穿上了背後抽絲的綢子,精氣神都從那道縫裡洩完了。不想讓身邊的人看出來,就遣退她們,自己一個人惆悵傷感足矣,要是連奴才都來可憐她,那還得了?




既然主子這麼說了,那底下人領命就是了。如約和繪雲向她行了禮,從廣寒殿裡退了出來。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雖說這太液池不比曲江,池子邊上漫遊的宮眷們,卻也如杜甫詩裡寫的一樣,神情高雅,姿態旖旎。




如約左右看了一圈,奇怪,並沒有見到皇帝。只有幾個司禮監的秉筆在水邊閒逛,打算一較高低,撿起河畔的石頭打水漂,一連蹦上七八個,不在話下。




她站著看了會兒,復又順著花底小徑探尋,忽然聽繪雲叫了她一聲,“魏姑娘在找人?”




如約回頭望了眼,明明兩下里不對付,卻還要裝出面和的樣子,好聲好氣道:“我不找人,不過四下看看。姑姑怎麼不去逛?是怕走遠了,娘娘傳人聽不見?”




繪雲臉上堆起了一片笑,“正是呢。咱們娘娘這脾氣,你我都領教過,要是想起來找人,一時不能到跟前,少不得又要發火。”頓了頓道,“魏姑娘,咱們前陣子起了誤會,鬧得彼此都不受用,我靜下來細思量,著實是我錯了。我們這些老人兒,日久年深養成了壞毛病,不拘哪個新人進來,都想著先調理再使喚,其實這又何必呢,自己不也打這時候過來的嗎,深知道里頭的苦。前陣子我臊得慌,不好意思找你認錯,今兒正逢這樣的機會,邊上也沒旁人,好生地向你道個不是,望你見諒,別同我一般見識。”




如約雖知道她這番話未必發自真心,但她既然願意擺出冰釋前嫌的姿態,自己也不能強行樹敵。




“我和姑姑原就沒有什麼嫌隙,今兒把話說開了也好。往後咱們一處當差,盡著心地伺候娘娘就是了。”




繪雲點了點頭,“謝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這麼著我就安心了。”




如約抿唇笑了笑,“是姑姑心胸開闊,不因先前的誤會埋怨我。”




繪雲“嗐”了聲,臊眉耷眼地摸摸臉道:“就是咱們娘娘那份鋼火,屬實不好應付。說來就來的急性子,容不得人辯解,讓你見笑了。”




如約知道,她說的是掌嘴那件事。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挨嘴巴子,換作誰能下得來臺?所以她來求和,這件事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往後自己得愈發小心了。




但嘴上還是得敷衍,“姑姑也別往心裡去,永壽宮上下,除了娘娘是主子,餘下都是伺候人的。既是伺候人,誰沒個受委屈、挨數落的時候,犯不上笑話別人。”




繪雲說是,話鋒一轉,忽然打探起來,“你和錦衣衛指揮使,早前認得嗎?我瞧你們很相熟的樣子。”




如約搖了搖頭,“只照過幾回面,談不上相熟。”




“哦……”繪雲意味深長地一笑,“我先前那番話,是真為姑娘考慮。要能找餘指揮做靠山,那往後還愁什麼?說不定獲了恩旨放出去,不比我們低聲下氣侍奉人強多了。”




所以她的轉圜,究竟是為攻其不備作籌謀,還是忌憚餘崖岸的淫威,寧願大事化小?




如果是後者,省得自己花心思對付,也好。能夠狐假虎威,就犯不上極力辯解,遂含含糊糊應付了兩句,“姑姑說笑了,我是宮裡的人,哪敢有那樣的想頭。”




繪雲笑得唇角扭曲,諾諾應著:“噯,不說了、不說了……姑娘將來攀了高枝兒,別記恨我這無用之人就好。”邊說邊回身望向春陰碑方向,抬手指了指道,“過會兒曲水宴就設在那裡。娘娘往智珠殿去了,咱們也過去吧。”




如約道好,比手請她先行,兩個人一前一後順著小徑到了大殿前,正趕上金娘娘在廊下轉圈,見她們來了便問:“我的帕子呢?明明帶在身上的,怎麼不見了?”




如約忙從袖袋裡掏出來,雙手呈敬上去,“娘娘忘了,您讓奴婢收著呢。”




金娘娘接過來掖了掖鬢角的汗水,“才三月裡,日頭底下走了一圈,熱得人發慌。”




一面說著,一面讓繪雲往臉上補粉。結果才剛拍打了一邊臉頰,就見御前的帶班太監蘇味上來行禮,“娘娘怎麼還在這兒?萬歲爺和眾位娘娘都上春陰碑那兒去了,只等您一到就開席。快著,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金娘娘慌起來,轉身就要走,繪雲忙不迭跟上去,邊走邊把另一邊臉也補全了。




趕到春陰碑那兒,曲水流觴的場地佈置得高雅,有蜿蜒的清水,也有奇石花草作點綴。但不知太監們用了什麼辦法,流杯渠周圍暈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雲煙,人像在山野仙境裡似的。連日頭似乎也淡了幾分,依稀有種隔著濃霧,看朝陽噴薄的感覺。




貴人主子們坐在錦墊上,侍膳太監逐一將浮碗放進清渠裡,一盞盞精美的佳餚,順著流水緩緩從眾人眼前經過,意境很美好,就是下箸的時候得留神放輕手腳。要是不夠精細,一筷子下去,沒準連菜帶盤兒全捅進水裡去。正因有這個風險,寧願多喝兩杯談笑風生,也避免吃菜,以至於清渠裡的蓮花盞轉了好幾圈,盤子裡的菜色半點不見變少。




眾人臉上笑著,暗裡都有些不受用。像往年,在畫舫上游湖用膳多好,下筷子有根底,好歹能吃五分飽。今年可好,怕在萬歲爺跟前跌份子,乾脆餓起了肚子。可見嬪妃不好當,尤其是無寵的嬪妃,實在舉步維艱。太監們一在大宴上做文章,她們就得做好準備,這回又得餓他個命懸一線。




皇帝卻是自顧自,並不在意他的愛妃們吃得盡不盡興。他對這些送進來湊數的女人沒什麼感情,兀自地指指這個菜,邊上的太監給夾上來。再指指那個,菜色不費吹灰之力又到了他面前的盤子裡。




總之皇帝進膳進得優雅從容,不知是不是成心的,沒有給這些妃嬪們預備侍膳的人。到了最後,抬起一雙雲山霧罩的眼睛,笑道:“怎麼都不動筷子?御膳房換了人,做得不合你們胃口?”




眾人不好作答,含糊地乾笑,“萬歲爺用得好不好?春陰碑這一片風光秀麗,等用過了膳,上船塢乘船遊湖吧。”




皇帝隨口“唔”了聲,不置可否。接過蘇味遞過來的巾帕掖了掖嘴,起身輕飄飄扔下一句話,“朕去消消食,你們接著用。”這就獨自一個人走了。




剩下一眾嬪妃,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以嬌俏聞名的崔選侍,衝著劉淑妃嘟起了嘴,“萬歲爺今兒是不高興嗎?就這麼把咱們撂下了?”




淑妃抿了抿鬢角,“太后不在,想來萬歲爺覺得這節過得敗興吧。”邊說邊轉頭問金娘娘,“恪嬪,你說是怎麼回事?”




金娘娘覺得這淑妃是個缺心眼,“恪嬪恪嬪……你唯恐大家不知道我降了等子,位份比你低,有意地噁心我?萬歲爺怎麼回事,我怎麼知道,看見人多頭暈不成嗎?與其在這裡琢磨這些糊塗問題,不如各自散開,各自找吃食。”




她快人快語,說完就伸手讓人攙起來,拍拍屁股,帶著身邊的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