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順勢而為之
段酌微一開始略有些拘謹。
但顧留白神情自然,就像一開始和他們去獵鹿的時候一樣,他便也輕鬆了下來。
“有位前輩給了你和衛羽一門法門。”
等到段酌微坐下,顧留白便微笑著說道,“像她這樣的人物,不會隨意做出選擇,她既然選擇你們兩個,那你們兩個身上肯定有她看中之處。”
段酌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著認真道:“一開始我只是覺得沾了衛羽的光。”
顧留白說道:“你覺得周驢兒有沒有用?”
段酌微想著近日的傳言,心中一凜,道:“自然是有用的。”
顧留白笑道:“他在黑沙瓦一戰之中,一個人比一百個傳令官還有用,但在此之前,那些老邊軍見了他,只覺得他是個沒啥用處的傻小子。”
這些幽州世家子弟通過裴雲蕖和顧留白的關係,他們早已猜測出顧留白是參與了黑沙瓦一戰的主要人物,雖然華滄溟一直守口如瓶,但他們也甚至懷疑顧留白便是綠眸,只是這麼多天下來,顧留白的眼珠子從未綠過,再加上那綠眸太過傳奇,這便導致他們往另外一個方向猜測,顧留白可能是那綠眸的兄弟,反正也是差不多的存在。
段酌微原本就想得清楚,再聽著他這樣的比喻,心中一動,道:“你已經知道了我在做什麼?”
“你大概已經說服了你家中。”顧留白點了點頭,道:“我聽說你在收購一些舊書坊,還有在和一些喜歡收集古籍的藏家談,不知你具體有何設想。”
“其實松溪書院那次教學給我了很大啟發,隔日我有了些想法,又通過華琳儀特意去拜會了鄒老夫人。雖說只是聽取了她一些辦學的趣事,但我還是想到了一些道理。”段酌微看了一眼顧留白,認真道:“大唐以武為尊,我聽聞哪怕是在長安皇宮裡頭的朝參之中,也是武官的氣勢壓過文官,門閥當道,像我們這種邊遠郡縣的官家子弟在長安都屬於寒門,那真正的寒門學子,尤其不是武者,更無在帝國的舞臺
上一展拳腳的機會。”
顧留白知道段酌微需要一些鼓勵,於是他平靜道:“的確如此。”
段酌微靜下心來,說道:“現今最大的問題,是讀書無用論。修行練武,上陣廝殺,是現今大唐博取功名的最佳路徑。但鄒老夫人的一些話語讓我也茅塞頓開,我大唐大多數年輕人根本不具備練武的條件,別說修行所需的天資,便是不修行真氣法門,只是純粹練些淬鍊肉身的武技,熟悉刀槍棍棒招數,我們和吐蕃人、突厥人相比也不具任何優勢,我們種田,他們遊牧劫掠,我們大多數寒門子弟也只是勉強吃得飽,沒有足夠的肉食吃,在血肉力量和騎術射術方面,並不具備天生武者的潛質。所幸我大唐人多,一百個人裡面總挑得出幾個厲害的武者或是修行者,但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其實很適合讀書。”
顧留白很認真的聽著,道:“你一開始點名讀書無用論,是想從這方面入手?
段酌微點頭,說道:“武者博取功名,可獲封賞,能養家餬口。若是讀書也能足夠養家餬口,便會漸漸扭轉邊遠州郡讀書無用的固定思維,這些年鄒家在兩座書院投入不少,讓許多學生能夠通過學院獲得收入,也漸漸扭轉了不少人的觀念,也讓更多的賢才得以有讀書的機會。我接下來不只是要收購這些舊書坊,我還會收購經營字畫的店鋪,我想多辦一些詩會,潛移默化的讓許多州縣的人覺得就如佩劍是高雅的事一樣,欣賞字畫,欣賞詩書,收集古籍並研究內裡的學會,也是十分高雅之事。通過這些手段,讓字畫古籍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可以賣出更高的價錢,到時候精於此道的讀書人,在這些環節裡面做事的讀書人,都能獲得不錯的收成。與此同時,我還可以得到更多賢才的助力。凝溪兄你可以通過修行者或是軍方得到很多訊息,而我便想著,可以通過讀書人的文脈來做很多有用的事情。”
“這恐怕不是五年十年的心血了。”顧留白有些感慨的看著段酌微,“或許和鄒老夫人一樣,便是一生的事情。”
段酌微微笑起來,道:“我已經下定決心。”
顧留白平靜道:“老夫人是具有大智慧之人…要想成大事,不只是要有恆心毅力,還需要審時度勢,順勢而為。皇帝要和門閥爭鬥,近些年已經有大推儒道的跡象,大勢已成,接下的這些我大多贊同,只是大勢未成之前,遍植各方州域也未必能夠順暢的潛移默化,讓人覺得你所說的那些東西高雅,如今大勢既成,只需皇帝略微有所表示,以長安帶動各州域,會事半功倍。”
段酌微頓時明悟,“以此法直接在長安運用,開辦類似松溪書院和潛心書院的學堂。”
“天子腳下,寒門得益,更容易被天子看見。”顧留白笑道,“我和裴雲蕖去長安,五皇子在從中出力,要讓有些事情和佩劍一樣高雅,便容易做到得多。我們以此基石,和那些門閥爭鬥,也會有李氏的助力。這種事情,對你的抱負,對我的謀劃,都有益處。若能一開始便站在高處,便不要想著在低處默默耕耘。”
……
陰十娘走進後院的時候,段酌微剛巧離開。
顧留白看著段酌微離開的方位,忍不住又輕嘆了一聲。
時不我待。
他知道以鄒老夫人的手段,恐怕段酌微和她一會面,談過以後,鄒老夫人已經開始著手在長安建立她想要的那種書院的事情了。
“十娘,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龍婆會看上他?”
顧留白忍不住問道。
鄒老夫人既然肯點醒段酌微,這便說明她也是看得上段酌微的。
段酌微平時並不顯山露水,身上到底有什麼特質,為何能夠被龍婆和鄒老夫人看中?
陰十娘很乾脆的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龍婆說此人做事有人無人時都一樣,而且十分細緻,守規矩,不做表面功夫。之前你們從黑戶寨回來之後,這些世家子弟受了驚嚇,又染了些風寒,他便獨自一人去找了藥師弄了幾貼藥回來,熬了藥湯給他們疏血活脈,避免生病。他獨自一人熬藥湯,無論是火候,還是藥物處理的環節,無一不遵守那藥師的叮囑,做得一絲不苟。哪怕他其實並無不舒服的地方,只是照顧他的妹妹和那些朋友,他也是盡心盡力,沒有絲毫疏忽。”
顧留白點了點頭。
陰十娘卻又道,“其實不只龍婆,徐七對他評價也高。”
顧留白一怔,“那徐七哥為何對他評價也高?”
陰十娘道:“徐七說他心善,具體什麼原因,我不得而知。”
顧留白微微一笑,具體要知道怎麼回事,只要讓周驢兒去問就行。
“對了,你和龍婆是怎麼交流無礙的?”他想到這個問題,忍不住問道。
陰十娘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那你和周驢兒是怎麼暗中溝通的?”
顧留白道:“我和他修的真氣法門都有些獨特,我們用真氣震鳴,發出的聲音一般人感受不到,但我和他從小在一起,互相之間就能感應。”
他說出這些的時候,有些恍然大悟,那意思是陰十娘和龍婆也是這種交流手段。
但沒有想到陰十娘卻很直接的搖了搖頭,“龍婆有時候寫字,有時候給我比劃,反正我能看得懂。”
“??”
顧留白無語,頓時反應過來陰十娘性格雖然爽利,但這事情做得小氣,居然還要一個秘密換一個問題的。
他頓時覺得吃虧,便忍不住看著陰十娘道,“十娘,昨晚上我把虛空七劍的第四劍融會貫通了,練會了。”
陰十娘沉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還成。”
綠眸和謝晚在幽州城中戰起來的時候,寂臺閣的二號人物韓義玄正在金風樓中會見一名長安來的官員。
金風樓是幽州城中一處觀景的所在。
每逢入秋,秋葉黃時,金風樓後方兩座小山變得金黃,夕陽餘暉灑落時,這座樓周圍全是金色,感覺連吹來的秋風都有了色彩。
金風樓地勢不低,韓義玄輕易看到了街巷之中沖天而起的火光。
他腦門頓時有些生疼。
這些時日,他聽到“火”字就很老火。
等到具體消息傳來,得知那謝晚竟然用出一些李氏的絕學,他腦海裡面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他媽的開始了。
皇子爭鬥,手足相殘,皇子一個個掉腦袋,這是李氏的傳統。
但按照慣例,一般都是在新皇登基前三四年才開始。
但現在皇帝身體強健,正值壯年,且無暗疾隱患,這種傳統節目也開始得太早了些。
禮貌的打發了長安來的官員之後,韓義玄沉吟片刻,便招人去給高英傑帶話,“讓他明日清晨便離開幽州,去長安的那所書院報道去吧。”
夜長夢多,幽州城龍蛇混雜,萬一再生出什麼事情,高英傑去弘養別院入學的事情便很容易泡湯。
再者,長安註定也多變,高英傑返回長安,和那些皇親國戚子弟在一起,說不定便能春江水暖鴨先知,提前捕捉到一些苗頭。
……
火光沖天起之時,安知鹿在一條幽暗衚衕裡停了下來。
他已經換了一身察院小吏官服。
微胖的身軀、陰霾的臉色,加上這身官服,倒是讓他莫名的有了些許威嚴。
“知鹿哥。”
章青牛從他後方輕手輕腳的跑來,小聲招呼了一聲。
看著安知鹿身上的官服,他眼底深處頓時浮現些欽慕。
“安貴那邊有消息了麼?”安知鹿轉頭的剎那,他臉上的陰霾迅速消失。
“安貴說才找到幾個學生幫他幹活,估計要些時日。”章青牛笑了笑,上前扯了扯官服的衣料,這才接著道:“知鹿哥,他讓我段氏近兩日突然對舊書生意起了興趣。不只是幽州城,雲中郡、漁陽郡這一帶的所有舊書坊段氏都想買,好多都在談。”
安知鹿微微皺眉,章青牛接著輕聲道:“安貴說,段氏那對兄妹一個叫做段艾,一個叫做段酌微,他們現在和裴雲蕖都住在一個驛館。”
安知鹿緩緩點了點頭,道:“那算得上是自己人,阿牛,他們收購這些舊書坊的事情,你們需盡力幫上一幫,儘可能和他們混得熟絡,今後你們能不能我和一樣穿上這樣的官服,就全看這層關係了。”
章青牛的眼睛頓時亮了,“知鹿哥放心,我們一定將這事情辦得漂亮。”
……
韓嬌娘離開坐忘觀的時候,觀主清虛子和觀中修為最高的幾個道人都坐了觀中的馬車,一路護送。
幽州城中最近不太平。
若是風韻猶存的韓嬌娘在返程的路上出了問題,那坐忘觀的基業就恐怕保不住了。
再者今後和道觀相關的大部分生意都移交到林家手中,實則便是這韓嬌娘掌管,那必須得在她面前好好表現才行。
聽著前後的馬車聲,老嬤嬤與有榮焉。
林家何時有過這樣的待遇。
大局已定。
今
後林家的生意不只是侷限在雲中郡,侷限在幽州半座城裡。
然而已經攀附上高枝的韓嬌娘此時臉上除了疲倦之外,卻沒有任何志得意滿的神色。
她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林以一。
林以一和她實在太過相像。
哪怕在選擇夫君上面,她竟然也是和少女時的自己一樣,喜歡聽話的,而且不強過自己的男子。
該死的掌控欲。
而且總想著以自己的意願去雕琢一個人。
然而頑石再怎麼雕刻終究是頑石,美玉經過良匠的雕刻之後才會變成更美麗的玉器。
更何況林以一和自己,似乎並非是雕琢人的良師。
一切似乎因林以一而起,但想著那名少年的算計,再加上今夜出現的那名使用李氏嫡傳法門的少年,她便知道即便林以一沒有出事,恐怕林家和金家也一定會被捲入這個巨大的漩渦。
被蛟龍牽著的小鯉魚,只能為這條蛟龍盡心盡力。
她這一生已經看得到底了,只希望林以一自己能夠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
“十五哥十五哥。”
顧留白剛回到驛館自己的房間,周驢兒就很快出現在了門口。
“打聽到了什麼沒?”顧留白讓周驢兒趕緊進來,然後輕聲問道。
周驢兒搖了搖頭,為難道:“我問了徐七哥,問了藍姨,我還詐了陳屠,但他們也都不知道胡伯在哪個工坊裡幹活,只知道胡伯因為管閒事進過一次大牢,差點就死了。”
顧留白頓時皺眉,道:“看來他是真不願意提及自己的過往。”
周驢兒笑嘻嘻的說道,“巧得很呢,他跟我說,你要是回來,就勞煩你過去一趟,他有事找你。”
“是麼?”顧留白的靴子剛脫了一半,聽到這話,頓時重新穿上,馬上就跟著周驢兒出了門。
胡老三的住處在驛館後院,單獨的一間,他帶過來的行李很多,都搬進了那間屋子。
周驢兒前兩天去的時候,那間老大的房子裡面就像是一個小型工坊似的。
屋子裡點著燈。
顧留白還未走到,房門就打開了,胡老三一臉振奮的對著他招了招手,道:“東家快來!”
“胡伯,什麼喜事?”
顧留白一進胡老三的屋子,就看到幾張門板佔了這屋子的大半空間。
門板上堆著各種各樣的礦石、金鐵之物,還有不少他壓根就沒見過的器具。
另外屋子裡的一角,還有好幾個小爐子,一看就不像是用來煮茶煮酒的。
胡老三搓了搓手,一時不知道從哪頭開始說起,憋了一會才道,“天鐵…東家,這天鐵的確和你說的一樣出色,我這麼多年也就遇見這樣一塊。這東西是個真正的寶貝哩,積累幾百年的庫房裡都沒有。”
“刀打好了?”顧留白狂喜。
胡老三搖了搖頭,“這倒是沒那麼快哩,只是料性我吃透了,要加什麼東西也想好了,而且上次在幽州的庫房裡弄到大多數東西,缺的東西很少。其餘兩樣東西倒是要讓鄒老夫人買一買,我怕別人去弄會被人注意。明天開始,東家你要幫我和華家打個招呼,我要單獨用城中的翠山工坊,只有那個工坊裡頭的爐子才夠火候,你要麼再調些護法金剛給我,那個工坊裡頭我不想有其餘人。”
“沒問題。”顧留白反應過來自己高興早了,“那將找那兩樣東西的時間也算在內,胡伯你估計要多久才能煉製完這把刀?”
胡老三想了想,道:“半個月時間足夠。”
顧留白認真道:“那幽州這邊其餘事情,我半個月也足夠處理了,到時候我們便出發去往長安。”
胡老三說道,“好哩,不出意外,我這邊只會快,不會晚。”
“胡伯。”顧留白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火燒青冥甲這件事情,應該已經引起了李氏的關注,他們肯定會查你。你一直不和我們提及你的過往,我擔心李氏全力追查起來,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東家,他們查我查不到什麼哩。”胡老三認真的想了想,然後看著顧留白說道,“東家,我以前到底什麼樣子的人,在哪做事,我現在還沒法給你說,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和你說哩。”
“好,那胡伯你也不用著急,不要累著。”
“這我自然曉得哩,東家你放心。”
顧留白和周驢兒告辭離開胡老三的屋子,轉眼就看
到陰十娘坐在廊道里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