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順勢而為之
綠眸和謝晚在幽州城中戰起來的時候,寂臺閣的二號人物韓義玄正在金風樓中會見一名長安來的官員。
金風樓是幽州城中一處觀景的所在。
每逢入秋,秋葉黃時,金風樓後方兩座小山變得金黃,夕陽餘暉灑落時,這座樓周圍全是金色,感覺連吹來的秋風都有了色彩。
金風樓地勢不低,韓義玄輕易看到了街巷之中沖天而起的火光。
他腦門頓時有些生疼。
這些時日,他聽到“火”字就很老火。
等到具體消息傳來,得知那謝晚竟然用出一些李氏的絕學,他腦海裡面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他媽的開始了。
皇子爭鬥,手足相殘,皇子一個個掉腦袋,這是李氏的傳統。
但按照慣例,一般都是在新皇登基前三四年才開始。
但現在皇帝身體強健,正值壯年,且無暗疾隱患,這種傳統節目也開始得太早了些。
禮貌的打發了長安來的官員之後,韓義玄沉吟片刻,便招人去給高英傑帶話,“讓他明日清晨便離開幽州,去長安的那所書院報道去吧。”
夜長夢多,幽州城龍蛇混雜,萬一再生出什麼事情,高英傑去弘養別院入學的事情便很容易泡湯。
再者,長安註定也多變,高英傑返回長安,和那些皇親國戚子弟在一起,說不定便能春江水暖鴨先知,提前捕捉到一些苗頭。
……
火光沖天起之時,安知鹿在一條幽暗衚衕裡停了下來。
他已經換了一身察院小吏官服。
微胖的身軀、陰霾的臉色,加上這身官服,倒是讓他莫名的有了些許威嚴。
“知鹿哥。”
章青牛從他後方輕手輕腳的跑來,小聲招呼了一聲。
看著安知鹿身上的官服,他眼底深處頓時浮現些欽慕。
“安貴那邊有消息了麼?”安知鹿轉頭的剎那,他臉上的陰霾迅速消失。
“安貴說才找到幾個學生幫他幹活,估計要些時日。”章青牛笑了笑,上前扯了扯官服的衣料,這才接著道:“知鹿哥,他讓我段氏近兩日突然對舊書生意起了興趣。不只是幽州城,雲中郡、漁陽郡這一帶的所有舊書坊段氏都想買,好多都在談。”
安知鹿微微皺眉,章青牛接著輕聲道:“安貴說,段氏那對兄妹一個叫做段艾,一個叫做段酌微,他們現在和裴雲蕖都住在一個驛館。”
安知鹿緩緩點了點頭,道:“那算得上是自己人,阿牛,他們收購這些舊書坊的事情,你們需盡力幫上一幫,儘可能和他們混得熟絡,今後你們能不能我和一樣穿上這樣的官服,就全看這層關係了。”
章青牛的眼睛頓時亮了,“知鹿哥放心,我們一定將這事情辦得漂亮。”
……
韓嬌娘離開坐忘觀的時候,觀主清虛子和觀中修為最高的幾個道人都坐了觀中的馬車,一路護送。
幽州城中最近不太平。
若是風韻猶存的韓嬌娘在返程的路上出了問題,那坐忘觀的基業就恐怕保不住了。
再者今後和道觀相關的大部分生意都移交到林家手中,實則便是這韓嬌娘掌管,那必須得在她面前好好表現才行。
聽著前後的馬車聲,老嬤嬤與有榮焉。
林家何時有過這樣的待遇。
大局已定。
今後林家的生意不只是侷限在雲中郡,侷限在幽州半座城裡。
然而已經攀附上高枝的韓嬌娘此時臉上除了疲倦之外,卻沒有任何志得意滿的神色。
她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林以一。
林以一和她實在太過相像。
哪怕在選擇夫君上面,她竟然也是和少女時的自己一樣,喜歡聽話的,而且不強過自己的男子。
該死的掌控欲。
而且總想著以自己的意願去雕琢一個人。
然而頑石再怎麼雕刻終究是頑石,美玉經過良匠的雕刻之後才會變成更美麗的玉器。
更何況林以一和自己,似乎並非是雕琢人的良師。
一切似乎因林以一而起,但想著那名少年的算計,再加上今夜出現的那名使用李氏嫡傳法門的少年,她便知道即便林以一沒有出事,恐怕林家和金家也一定會被捲入這個巨大的漩渦。
被蛟龍牽著的小鯉魚,只能為這條蛟龍盡心盡力。
她這一生已經看得到底了,只希望林以一自己能夠
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
“十五哥十五哥。”
顧留白剛回到驛館自己的房間,周驢兒就很快出現在了門口。
“打聽到了什麼沒?”顧留白讓周驢兒趕緊進來,然後輕聲問道。
周驢兒搖了搖頭,為難道:“我問了徐七哥,問了藍姨,我還詐了陳屠,但他們也都不知道胡伯在哪個工坊裡幹活,只知道胡伯因為管閒事進過一次大牢,差點就死了。”
顧留白頓時皺眉,道:“看來他是真不願意提及自己的過往。”
周驢兒笑嘻嘻的說道,“巧得很呢,他跟我說,你要是回來,就勞煩你過去一趟,他有事找你。”
“是麼?”顧留白的靴子剛脫了一半,聽到這話,頓時重新穿上,馬上就跟著周驢兒出了門。
胡老三的住處在驛館後院,單獨的一間,他帶過來的行李很多,都搬進了那間屋子。
周驢兒前兩天去的時候,那間老大的房子裡面就像是一個小型工坊似的。
屋子裡點著燈。
顧留白還未走到,房門就打開了,胡老三一臉振奮的對著他招了招手,道:“東家快來!”
“胡伯,什麼喜事?”
顧留白一進胡老三的屋子,就看到幾張門板佔了這屋子的大半空間。
門板上堆著各種各樣的礦石、金鐵之物,還有不少他壓根就沒見過的器具。
另外屋子裡的一角,還有好幾個小爐子,一看就不像是用來煮茶煮酒的。
胡老三搓了搓手,一時不知道從哪頭開始說起,憋了一會才道,“天鐵…東家,這天鐵的確和你說的一樣出色,我這麼多年也就遇見這樣一塊。這東西是個真正的寶貝哩,積累幾百年的庫房裡都沒有。”
“刀打好了?”顧留白狂喜。
胡老三搖了搖頭,“這倒是沒那麼快哩,只是料性我吃透了,要加什麼東西也想好了,而且上次在幽州的庫房裡弄到大多數東西,缺的東西很少。其餘兩樣東西倒是要讓鄒老夫人買一買,我怕別人去弄會被人注意。明天開始,東家你要幫我和華家打個招呼,我要單獨用城中的翠山工坊,只有那個工坊裡頭的爐子才夠火候,你要麼再調些護法金剛給我,那個工坊裡頭我不想有其餘人。”
“沒問題。”顧留白反應過來自己高興早了,“那將找那兩樣東西的時間也算在內,胡伯你估計要多久才能煉製完這把刀?”
胡老三想了想,道:“半個月時間足夠。”
顧留白認真道:“那幽州這邊其餘事情,我半個月也足夠處理了,到時候我們便出發去往長安。”
胡老三說道,“好哩,不出意外,我這邊只會快,不會晚。”
“胡伯。”顧留白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火燒青冥甲這件事情,應該已經引起了李氏的關注,他們肯定會查你。你一直不和我們提及你的過往,我擔心李氏全力追查起來,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東家,他們查我查不到什麼哩。”胡老三認真的想了想,然後看著顧留白說道,“東家,我以前到底什麼樣子的人,在哪做事,我現在還沒法給你說,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和你說哩。”
“好,那胡伯你也不用著急,不要累著。”
“這我自然曉得哩,東家你放心。”
顧留白和周驢兒告辭離開胡老三的屋子,轉眼就看到陰十娘坐在廊道里的椅子上。
陰十娘看見顧留白,便站了起來,到了身前就問:“虛空七劍的第四劍,你練會了麼?”
顧留白頓時有些羞愧,“還沒。”
“那就好。”
陰十娘點了點頭,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說錯了話,她便再不言語,轉身就走。
“?”
顧留白回味過來似乎有些不對。
原以為陰十娘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修行才是修行者的根本,但怎麼好像方才的態度是自己沒有學會第四劍,她反而終於放心了?
看著陰十娘越走越快的背影,顧留白笑了起來。
看來是時候要給她一些壓力了。
……
君子善假於器。
君子也善藏器。
到了虎踞龍盤的長安,無論是李氏還是長孫氏,抑或是裴氏這種級數的門閥,在修行者的數量上自然是佔優勢。
陰山一窩蜂這些人,是要好好藏一藏的。
很多時候他們不方
便出手,由他這種還在很快成長之中的修行者來出手,便是極佳的選擇。
修行者最忌諱被人看穿獨門手段。
別人以為這就是你的絕學,但實際上只是你成長過程中試煉的法門。
這就很好。
虛空七劍是這個階段的一個極佳選擇。
天鐵煉製成刀之後,龍婆肯定也會開始教導自己一些刀法,那在這段時間,倒也應該趕一下虛空七劍的進度。
正好那日看到段紅杏的大醉仙劍,他也是受了些啟發。
……
清晨。
在裴雲蕖出現在顧留白的面前之前,厲溪治就出現了。
厲溪治知道在顧留白的面前無需客套,於是他行了一禮之後,便直接輕聲說道,“小姐一會餐盒提過很難吃。”
顧留白一愣,“她為何要給我難吃的東西?”
厲溪治道:“因為那是她親手做的。”
“她親手給我做早點去了?”顧留白看著厲溪治凝重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沒事,毒不死我的。”
“她以前恐怕從來不會想到去親手做羹湯,更不會想著辦法去弄做法很繁雜的糕點。”厲溪治看著發笑的顧留白,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不過我特意來找你,並非只是為了她為你做早點這件事,而是因為你現在的一言一行,對她的選擇會造成很深遠的影響,你應該知道你現在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顧留白點了點頭,“你到底所為何事?”
厲溪治認真道:“她父親給她那柄影青,其實有很深的用意。”
顧留白平靜道:“什麼用意?”
厲溪治說道,“銳意進取,衝鋒在前,敢於近身搏殺。”
“哦。”顧留白回應了一聲。
聽到顧留白這樣的回應,厲溪治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你昨夜給她的那柄劍雖然好看,但劍氣凝形,卻能夠如盾一般阻擋對方攻勢,不利於磨礪她的劍術和意志,你註定是要成為大劍師的人,自然知道若是習慣了用這種劍氣來防禦,自然不會精益求精,不會追求用劍尖或是劍身來防禦…”
“我明白你的意思。”
顧留白突然淡淡的笑了笑,他迎著越道,“我又沒想要她衝鋒在我前面,我又沒想要她近身搏殺。”
厲溪治一怔,面色微沉。
“不要對我說那種她不需要做,但一定要有這種能力的傻話。”顧留白聲音微冷道,“為什麼你覺得裴國公的想法就是對的?”
厲溪治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我並沒有覺得裴國公的想法就一定正確,我只是覺得不經磨礪,無以成才。她的劍術越是高明,便越能自保。”
顧留白平靜道:“裴家都是武人,所以她也一定要是厲害的武人嗎?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給她的姐姐影青,不讓她的姐姐去衝鋒在前,近身搏殺?你想一想,還不是因為她姐姐的年紀合適,可以儘快的成為裴家換取恩寵的籌碼?”
厲溪治再次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起來。
他所接受的教化,讓他的內心無法進行這樣的揣測,但他無法駁斥顧留白說的這些話毫無道理。
顧留白轉頭看了他一眼,微諷道:“我再問你,你覺得她在劍道上的天賦超絕,天生就是修行的大才嗎?她比你強很多麼?”
厲溪治沉默無言。
“如果最適合她的並非是衝鋒在前,為什麼一定要她頂在前面?”
顧留白平靜的說道,“在黑沙瓦,有許推背頂在前面,就不需要我去赴死,有我頂在她的前面,我就不需要她去拼命。”
“她在大局觀方面未必有我和五皇子厲害,但是她分析眼前局勢,小處的謀劃,卻也沒有幾個人比得上她。如果她是一個很合適的軍師,那我會將她擋在我的身後,我不需要她來動劍拼命。”
“厲溪治,你是個不錯的人,既然你在裴家和她之間選擇了她,那麼你有時候必須聽聽我的見解。如果你決定要護著她,如果你心中覺得你在修行的天賦方面超過她,那最好的方式,便是你再刻苦一些,你能修到八品,比她練那點點劍術強。”
“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沒有陰山一窩蜂,沒有鄒老夫人,我再強又能強到哪裡去?”
“不要說我註定成為八品的強者,那是極其遙遠的將來,將來還有一層意思,很有可能是永遠都不會來。”
“我娘比裴國公厲害得多了,但她也沒有要求我成
為什麼樣的人,哪怕到現在,賀火羅都不和我講她的事情,她也只是不想因為她的身份,而影響我做出的選擇。那裴國公,為什麼要她成為衝鋒在前,替裴家遮風擋雨的人?”
“厲溪治,你說了,我在她心目中何等重要,那麼我告訴你,她和周驢兒一樣,在我心目中也自然極其重要。有風雨來時,我自然會在她身前。”
“那柄劍既然好玩,她看著開心,那讓她開心便是。”
……
提著食盒的裴雲蕖又換了一身素色的少女衣裳。
她好看得就像是天上的雲彩。
她在牆角後面靜靜站著。
她的眼睛有些發紅,提著餐盒的手有些微微的發抖。
在厲溪治提及那柄劍的時候,她就已經到來。
她聽到了顧留白和厲溪治的這番交談。
她第一次沒有因為別人說自己修行天賦並不算特別傲人而生氣。
她只是滿腦子裡迴響著,風雨來時,我自然會在她身前。
她凝立了好大一會,確定自己的眼角沒有什麼異樣了,這才笑著大步走了出去,遠遠看著顧留白就道,“混賬東西,來嚐嚐本姑娘的好手藝,保證你好吃得連舌頭都想吞進去。”
顧留白視死如歸的迎上前去,“讓我吃吃看。”
才打開食盒取了一塊糕點吃了一口,他的眼睛就亮了,“怎麼可能這麼好吃?”
“真的假的?”
厲溪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顧留白風捲殘雲般瞬間將餐盒裡一半的糕點卷下了肚。
“給我吃一塊。”
難道二小姐修行天賦不如自己,但廚藝卻是天才?他飛速出手,搶了一塊塞入口中,只是嚼了嚼,腦門子就嗡的一震,後腦勺出汗。
這甜的齁嗓子還帶著一股酸味是怎麼回事?
這顧十五吃得這麼快,原來是長痛不如短痛?
看著厲溪治驟然停頓,裴雲蕖微微蹙眉,道:“怎麼著?”
厲溪治長嘆一聲,“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滋味絕美之物,我在長安都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二小姐你有空一定要多做做,我想經常能夠吃到。”
他對裴雲蕖的逆反也是穩穩拿捏了,他這麼一說,裴雲蕖頓時一聲冷哼,“做你的春秋大夢,你當本小姐是你的廚娘嗎?再好吃你也沒得吃。”
……
吃過早膳之後,段酌微被請到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