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厭白 作品

第九十二回:懷中的記憶

 “哦?那個嘛。上了年紀的物件無言地記錄了歷史,這很正常。那笙正是用他家人的遺骨做的。父親、母親、弟弟,還有……他自己。”

 “他家人?”“他自己?”

 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值得驚訝的地方太多,每個字都叩擊人心,心便逐漸沉下去。

 “六道無常的身體幾乎沒有不能治癒的創傷。凡是能留下痕跡的,定有自己的理由。你們以為,他堂堂走無常為何沒有雙腿,還要坐在輪椅上,卑微地讓人推著?他的腿就在自己手上,和他全家人一道兒……”

 他們都不說話了。倉庫的成品,都來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皆可以因為他們不曾見過、也不曾與受害者有所接觸,而淡化那種荒誕和殘酷的感受。但家人,他們都是有的。入土為安是人幾千年乃至上萬年刻在記憶中的傳統。被製成物件,供人把玩,還是用自己的家人,這種行為不論如何都讓常人難以理解。

 “不。但……”莫惟明伸手,從中央扶了下眼鏡,“至少那些人都已經死了。的確,不是說在所有的文化中,都有著要讓親人入土為安的概念。在一些民族中,火葬、天葬,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家人活著的時候,兒女當盡孝、盡兄弟情誼;家人病了,便極力救治;若是走了……那便是走了。孝子再怎麼悔恨也無濟於事;不孝者再怎麼哭喪也是裝模作樣。”

 “嗯,還真讓你給說對了。”皋月君也用指尖,從側面將眼鏡推上去,“他祖上的確是少數民族,居住在密林深山中。那可怕的工藝,也是他從家族的廢址中尋來的。與之相關的事,他與親弟弟大吵了幾次,還動了手,不過這都和我們的話題沒什麼關係。總而言之,他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掌握了這些技術。”

 “……”

 “人的遺骨是資源。有需求就有市場,不是嗎?配冥婚的遺體要價不菲,不過這對屍體的完整度和新鮮度有很高的要求,零散的就好說很多。一開始只是練手,他尚能弄來。隨著需求的擴大,他總要走上不該走的路,承擔更大的風險。而且,不論是他還是顧客,都對質量有著越來越高的要求……不同部件、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甚至不同地域、不同生活習慣,都對音質有著不同的影響,更何況有那麼多樣的樂器。你們覺得,這些能讓他琢磨出門道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料,又是從何而來的?沒有我們的研究,又哪兒來他的進展?”

 他們不說話了。毫無疑問,這一定是他加入莫玄微團隊後的事。梧惠聽得手腳發軟,覺得自己光是坐在這兒,都耗盡力氣。她看向莫惟明,也是一言不發,臉色很差。雖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些話經當事人證實後,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吧。

 梧惠努力將手蓋在莫惟明的手上,發現他的手比自己還涼。

 “很抱歉,我不能直接告訴你這些……即便是事實,一開始,你也未必會信,只能自己慢慢了解。況且它們太殘酷了,我不想你對自己的父親有多麼惡劣的印象。雖然……多少有些影響吧。但我要說的是,不論您現在怎麼想他,他也是我重要的養父。”

 皋月君一字一頓地說,態度誠懇、珍重。莫惟明看著他的眼睛,二人對視許久,誰的眼裡也不曾流露出退縮。

 “我不會這麼想。”莫惟明終於說,“不管他是偉人還是罪人,都是世人定奪。對我來說,他是提供資源,將我與弟弟供養長大的父親。”

 “你這麼想,那便好。”皋月君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說不怕你對他有什麼偏見,是不可能的。他從孤兒院收留我,提供食宿,讓我上學,甚至支持我留洋……他也支持過許多這樣的孩子,唯獨我所展現出的天賦,是他看重的、需要的。我不能辜負他的期待。那些別人不願做、不敢做的事,我都可以做。我不會說是他逼迫我的,一切皆是我的感恩與興趣之所在。反觀涼月君——並不是什麼知恩圖報的人。我們的父親找到他,賞識他,給他提供資源,他卻只是用來揮霍,去琢磨自己的事……大多都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