妚鶴 作品

第 140 章 第 140 章

  她加重了語氣:“因為女巫能用巫術咒殺他!”

  穆麗爾抖了一下。

  海拉大步走向門口,她握住門把手的時候,再次回頭望向自己的母親:“媽媽,我一直以為這世上只有我們是不可分割的,我一直驚恐於與你的分離,但是你似乎並不在乎。”

  “海拉!”穆麗爾喊道。

  海拉的嘴唇一直在顫抖,她別過頭,不再看自己的母親,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屋外的空氣十分凌冽,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城外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她一邊跑一邊哭,眼淚和血夾雜著寒意幹在臉上,使得視線變得模糊。

  她的眼睛很花,頭也很暈,只是靠著直覺和經驗向前跑,有幾次差點踩到不能踩的地方。

  直到她眼前出現那間小木屋。

  天已經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小雪,小木屋立在紛紛揚揚的雪中,橘色的燈光從窗戶透出,彷彿大海中的燈塔。

  在這一刻,海拉無比慶幸自己遇見了女巫。

  她撲到了門前,用力地敲門,哭著喊著女巫的名字。

  隨後,門被打開了,橘色的燈光照亮了海拉。

  老人驚訝地問道:“哎呀,小姑娘,你怎麼了?”

  這一刻,海拉才完全鬆弛下來,她撲到老巫婆懷裡,嚎啕大哭。

  接下來的講述、洗漱、包紮和入睡都像是一場夢。

  海拉太累了,她語無倫次地說完自己經歷的事情,就開始昏昏欲睡,當她再醒來時,看見老巫婆握著她的手,坐在床邊。

  她的目光投向了遠方,似乎在思考什麼。

  屋外的雪已經停了,清晨的陽光撒在木屋的擺設和老人的銀髮上,讓這一幕顯得溫馨且似曾相識。

  海拉的手指動了動,老人便收回視線,看向海拉。

  “睡飽了嗎?”老人問。

  海拉點頭:“嗯。”

  老人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媽媽。”

  海拉愣了一會兒,然後有點心酸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你是我的媽媽就好了。”

  老人笑道:“我可以做你的祖母了,如果我有女兒,她的年紀可能比你媽媽還要大。”

  “那麼,我希望你是我的祖母,”海拉說,“媽媽很少說她媽媽的事,她總說我幸福,因為她對我就很好,我過得比她小時候還要好……”

  老人皺了皺眉,露出了悲傷的笑容:“哦,是嗎?”

  “是吧……”海拉不想再多說母親的事,那會讓她產生強烈的內疚感,她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昨天晚上沒有睡覺嗎,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我要向你說明兩點,孩子。”老人伸出手指,“第一,老年人的覺是很少的,你不需要覺得打擾我。第二,不是昨天……”

  女巫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已經昏睡三天了。”

  “三天?”海拉忍不住叫出了聲。

  “是的,孩子。”老人摸了摸女孩的頭,“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跑來這裡的,你流了那麼多血,但是你卻堅持走到了這裡,你真厲害。”

  “嗯。”海拉豎起腿,把頭埋在手臂裡,重複道,“我很厲害。”

  她想:能這麼說的只有女巫了,只有女巫會誇我。

  老人沒有多問什麼,她很快就為海拉端來了吃的,然後讓海拉臥床休息。

  在海拉休息的時候,老人則坐在桌子邊,繼續她的工作。

  “你在做炸藥嗎?”海拉問。

  “是的。”老人說,“冬天能幹的事很少,所以我會趁這個機會多做一些。”

  “需要我幫忙嗎?”

  “不,你躺著休息就好,孩子。”

  海拉躺在床上,看著木屋的天花板,她已經睡得很飽了,無法再入睡,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醒著能幹什麼。

  現在和之前不同,原來她每次來女巫的房子,時間都很緊迫,她在這緊迫的時間裡學習製造炸藥,和女巫一起去森林,和女巫一起幹一些活兒……那時候海拉希望自己能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但是現在,當時間變得沒有那麼緊迫了,甚至可以不回家,只需要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海拉又覺得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

  這是一間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已經熟悉這裡的一切,但是卻又無法像在家一樣自在。

  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一小時,海拉終於忍不住了,問道:“這三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人沒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

  “我是說……”海拉吞吞吐吐地,將自己一直在想的問題問了出來,“有沒有人來森林找我?”

  “……”老人沉默了。

  在海拉以為她的沉默代表否定,正在難過時,老人忽然開口:“昨天,紅松樹下,出現了祭品。”

  “啊!”海拉記得那個傳說,女人們給女巫獻上祭品和故事,如果得到女巫的認可,女巫就會幫你咒殺你的敵人。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老人說,“但她的眼神不夠堅定。”

  “哦……”海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屋內靜了下來。

  海拉在床上翻著身,她想問老人要不要幫助那個女人,但不知道為何,又問不出嘴。

  她有點害怕。

  往日她們也曾安靜地度過某些時光,但從未有哪次,像現在一樣,安靜地讓人有些難熬,海拉腦子裡全是老人說的祭品和那個可憐的女人,她感到自己心臟咚咚的響聲傳到了耳膜。

  就在女孩的心靈備受折磨時,老人又開口了:“海拉,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去過的那個紅山麼?”

  “我記得,”海拉說,“我們採集那裡的石頭做炸藥。”

  “我教過你開地下室門的方法,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海拉答道,“那裡有很多書,你說過,那些都是女巫們留下來的。”

  “是的,在很久以前,這世上曾經有很多女巫,後來女巫被圍剿,人數越來越少……”老人說,“當她們逃亡到這裡時,還有十幾個人,她們靠著那些礦守住了這塊地方。但她們能抵禦強敵,抵禦不了時間,到現在,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直希望這世上能發生奇蹟,讓我遇見另一個年輕的女巫,但你知道,年輕的女巫不會憑空產生……我越來越老,幾乎已經聽見了死亡的鐘聲……”

  “不要這樣說。”海拉說,“女巫都是不老不死的。”

  “不,海拉,我已經老了。”老人在工作臺上磨著石頭,“我的頭髮白了,眼睛也已經花了,我總是會想很多……在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女巫們勸導我,和我說不要相信外界的人,也不要幫助他們,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會燒死我們,女巫的生命是很珍貴的,我們不能用它來做賭注,所以我一個人守著女巫們的智慧與遺產……”

  “可是你幫了城裡的女人,”海拉說,“你幫她們詛咒了她們的敵人。”

  “是的,我不應該是個多管閒事的人,我確實可以無視她們,但她們走到了我面前,講了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或許我應該感到慶幸,到了這個年紀,我的心依然不是冷的,我依然想要賭一把。”

  你這樣很危險……海拉想這樣說,可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一開始,她也想要祈求女巫幫她詛咒別人。

  “作為一個孤獨的女巫,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想不透呢?我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畢竟,人和森林裡的生命沒有任何不同,出生,成長,衰敗,死亡。”老人拿起石頭,仔細端詳,“然而,我還是會想,如果當初女巫們早一點發現這些礦會怎樣,如果女巫們有更多的後代會怎樣……”

  女巫轉過頭,對著海拉笑道:“也許,女巫的女兒並沒有消失,她們只是散落在各地。”

  海拉覺得非常難過,她把頭埋進被子,抽泣起來。

  午飯過後,老人出門了。

  出門前,老人親了親海拉的臉,說:“謝謝你,海拉。”

  海拉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感謝自己,老人一走,她就搬了個椅子,坐在窗邊往外看,等著女巫回來。

  木屋外的小花園已經被白雪覆蓋,老女巫曾經和海拉約定過,來年的春天會一起開墾花園,在裡面種海拉喜歡的蔬菜。

  海拉一直很期待春天的到來。

  女孩坐在窗口,暢想著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自己和女巫會在花園裡種什麼。

  她不吃不喝,一直坐到深夜,幾乎要看不清雪地上印著的,老人遠去的腳印。

  海拉做了一個夢,夢見老人回來了,她帶著穆麗爾一起回來,在雪地上留下了兩串長長的腳印,她們對她微笑,老人抱住了衝出房門的她,摸著她的頭說:“好孩子,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穆麗爾也笑吟吟地說:“從今天起,我們可以一起生活在這裡。”

  當趴在窗臺上睡著的海拉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一個雪白的世界。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把女巫離開的腳印已經完全被雪覆蓋。

  她挺直身體,繼續坐在那裡。

  老人昨天熬的湯早就冷了,海拉喝了幾口冷湯,然後留下來了兩碗。

  她想:這件事並沒有那麼容易做成,她們只是耽誤了,等她們回來,自己就給她們熱湯喝。

  然而白天很快過去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老人還是沒有回來。

  “她不是不回來。”海拉想,“只是雪太大了,她已經很老了,在雪地裡走路並不方便,所以,我應該出去接她。”

  她打開門,帶上女巫留給她的鑰匙,走了出去。

  雪很大,風颳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海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努力辨認著安全地帶。

  很快,她走到了人們和女巫做交易的地點。

  剛走到那裡的時候,海拉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

  原來紅松樹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節短短的木樁,被鋸斷的紅松樹倒在一邊,與雪地融為一體。

  海拉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後她轉過身,跑向自己從小居住的那個城市。

  天已經黑了,大雪紛飛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民居窗戶透出的光映在雪地上。

  海拉貼著牆角,走在窗戶下面,人們的說笑聲隱隱從屋內傳來,偶爾能聽見幾個關鍵詞:穆麗爾、派羅、女巫……

  似乎全城的人聊著同一個八卦。

  兩個男人從酒館走出來,站在牆角小便。

  “派羅真是命大,要不是穆麗爾及時打掉他的碗,他就被毒死了。”

  “哈,那毒不是穆麗爾自己下的麼?誰能想到,那個虔誠乖順的穆麗爾竟然能做出那種事!”

  “大概是被女巫迷惑了吧,穆麗爾說那個女巫給她毒藥的時候,還說什麼女巫的女兒呢……那個女巫肯定想不到,穆麗爾那個蠢女人,不僅沒捨得殺死自己的丈夫,還嚇得把一切都供了出來,現在伯爵大人已經命令人把那棵松樹砍了,還派出了騎士,去山上抓捕女巫,據說那個老巫婆似乎往南邊跑了……”

  “穆麗爾現在正在牢裡哭吧,哈哈哈,要我說,還是派羅打得不夠狠,竟然敢反抗男人,女人這種東西……”男人揮著手,口齒不清地喊道,“都是勾引人的異端,都是邪惡的女巫,都應該被燒死!”

  “……”海拉比自己想的還要淡定,她避開男人們的視線,繼續往家走。

  周圍一片靜寂,只有領居家那隻凍得發抖的狗對海拉晃著尾巴。

  海拉先走到那隻狗身邊,把它身上的狗鏈解開了,然後拍了拍它的頭,把它趕走:“你走吧,跑得遠遠的,不要回來。”

  然後她走進了自己家。

  屋內酒氣沖天,桌椅散架一片狼藉,酒瓶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派羅攤在床上,睡得如同一頭死豬,呼嚕聲震天。

  海拉走到廚房,拿出裝油的瓶子,又拎起派羅沒喝完的酒。

  她把油和酒均勻地撒在房間裡,然後拎起一個椅子腿,從壁爐裡引了火。

  在出門之前,她把火把一般的椅子腿扔進了屋子,又把門鎖死了。

  海拉看著房屋漸漸燒起,那是漫天大雪都無法熄滅的火,紅色的火焰映亮了她的臉,和翕動的嘴唇。

  當海拉走出城市的時候,火勢已經變得迅猛,人們開始著救火,原本寂靜的雪夜忽然騷亂起來,在人們喊叫聲中,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在海拉離開時,那隻狗又跑了回去。

  這次,海拉沒有攔它。

  一直以來,海拉都很同情那條被拴著的狗,她覺得自己脖子上也拴著一條狗鏈,父親拿著狗鏈,以自己作為人質,要挾母親。

  是的,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母親的脖子上的狗鏈,所以自己是個罪人,連累了母親。

  但現在,她卻發現,自己身上的狗鏈有兩條。一條在父親手裡,一條在母親手裡。

  穆麗爾能對著派羅喊:“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們,我可是生下了你的孩子。”“我為你生下了她!她是你的孩子!”

  穆麗爾並不想離開派羅,她也在以孩子要挾派羅。

  她以為母親是她的保護者,穆麗爾能忍住派羅的打罵,能做又髒又累的活兒,能在艱苦的條件下活下去。

  母親像一個捨己救人的英雄。

  可現在她才知道。

  母親是一個懦夫。

  人都會有軟弱的一面,可海拉不知道穆麗爾的軟弱什麼時候才能完結,它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總是能墜到更深處。

  一直以來,海拉都可以直接把毒蘑菇放進鍋裡,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因為她想要得到母親的認可。

  母親是她在世上的唯一,她熱切地愛著她,希望她也能如自己愛她一般地愛自己,肯定自己。

  為此,海拉什麼都不怕,哪怕和母親一起死。

  而此刻,海拉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隱約察覺,卻又不願意承認的那一點。

  穆麗爾恨她。

  她的母親,恨著她。

  是啊,她應該知道的。

  穆麗爾愛她,也恨她。

  所以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她的丈夫。

  派羅早就看穿了一切,他總是狠狠地罵她們,罵她們的親密,罵她對她的愛,他像一個求而不得的可憐蟲,嫉恨著她們,又不肯放手。

  女兒和母親之間有一條天然的紐帶。

  是穆麗爾自己親手切開了它。

  海拉回到木屋,她依然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有一天,老人能推開門回來。

  她像是在等待一個奇蹟,她經常會跑到原來紅松樹所在的地方,看看那棵紅松樹會不會重新長出來。

  最開始,那棵紅松樹下,還會有人獻上祭品,依然有聽到傳說的女人來這裡祈求女巫的幫助,她們跪在樹樁前,哭著講述自己的故事。

  海拉坐在不遠處的樹後,聽著她們的故事,心中充滿怨恨。

  她們總是在說著同樣的問題,總是處於同樣的困境。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令人同情,令人疲憊,令人厭煩,令人……憎惡!

  為什麼你們總要求助於女巫,為什麼你們不能自己動手?

  為什麼你們擁有一模一樣的人生,卻永遠都不知道改正?

  活該、活該、活該!海拉想,你們都去死吧,像穆麗爾一樣,去死吧!

  然而每當她這樣想時,又總有另一個自己在她腦海中責備她。

  --你怎麼能這樣想呢,穆麗爾是你媽媽啊,她生下了你,她養你,她愛你。

  --你還能逃到女巫這裡,她能逃到哪裡呢?

  --她只有你了。

  --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不,不是。海拉抱住了頭,我不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最重要的人是那個打我們的男人,還有她自己。

  她膽小、懦弱,她不捨得男人,也不敢離開他。

  她從不知道我心中的想著什麼,她也不在乎我想什麼。

  她只是一廂情願地“為我好”,儘管我並不好。

  她只是在表演,演一個美好純潔善良的人,獲得別人的誇獎並滿足。

  我可憐她,因為她很可悲,我也憎恨她,因為她的目光從未真正地看著我。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並想把我也拉進去。

  她把自己拴在那個男人身邊,還想拴住我。

  --不要找理由了,海拉,你當時已經猜到了那個獻上祭品的人是你的母親,但你卻沒有阻攔女巫。

  我以為,我以為我離家時說的那番話會打動母親。

  --你沒有資格說別人,因為你沒有親手把毒蘑菇放進他的碗裡,殺死他。

  母親會阻攔我。

  --那就殺了母親。

  可是母親愛我。

  --你母親害死了老巫婆……

  也許老巫婆沒有死。

  --如果你如此堅信,為什麼不去打聽你母親,那個男人和老巫婆的下落。

  不、我……

  --你很懦弱,海拉,你是個弒父恨母,連累女巫的罪人。

  啊……是的,我是個罪人。

  海拉想,我在贖罪。

  她揹負著所有的壓力,像個服刑的罪人一樣,守在小木屋。

  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她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研究炸藥上,她還記得女巫和自己的約定,直到炸藥技術爐火純青,才開始放置炸藥。

  為了不讓炸藥誤傷老巫婆,她細心地在樹上做了一些只有她和老巫婆才懂的標記。

  人們總說她像女巫,最終,她確實成為了人們口中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