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腳下

    知道師父死了,小沙彌哭得很傷心,看不開放不下,一點都不像出家之人。

    但是陳平安當時看著嚎啕大哭的那顆小光頭,使勁搖晃著老僧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師父給睡夢中搖醒,陳平安覺得如此這般,才是人之常情。

    後邊曉得師父圓寂後,竟然燒出了佛經上說的舍利子,小沙彌又笑了,覺得師父的佛法,大概還是有些厲害的。小沙彌仍是不像個出家人。

    陳平安一直幫著寺廟打理老僧的後事,忙前忙後,私底下與心相寺新任住持,說了老僧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著對外宣揚,免得在這個當下,白白惹來市井非議,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測。新住持對此沒有異議,對陳平安低頭合十,以表謝意。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靜坐,但是跟新任住持說過,若是心相寺有什麼難處,可以去他住處知會一聲,他陳平安能幫多少是多少。

    中年僧人誦一聲佛號,在陳平安離去後,去了大殿佛龕,默默為這位心善的施主,點燃一盞長明燈,喊來小沙彌,要他經常照看著這盞蓮燈。

    小沙彌哦了一聲,點頭答應下來,僧人見小傢伙答應得快,便知道會偷懶,屈指在那顆小光頭上輕輕一敲,教訓了一句“木魚,此事要放在心上”,小沙彌苦著臉又哦了一聲,事情記沒記住不好說,可是總之不長記性的後果,已經曉得滋味了。

    等到住持師兄離開大殿,小沙彌嘆息一聲,師兄以前多和藹,當了住持,便跟師父一樣不講情面了,以後他就算能當住持,也不要當,否則肯定會傷了師弟的心……咦?自己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哪來的師弟,以後都不會有了,太吃虧了!想到這裡,小沙彌嗖一下轉身,飛快跑出大殿,追上住持,殷勤詢問師兄啥時候收取弟子。

    住持僧人知道小沙彌的那點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勢就要再拿小沙彌的腦袋當木魚,本來他的法號就叫木魚。

    小沙彌哀嘆一聲,轉身跑開。

    心境趨於安寧的陳平安,很奇怪,他仍是沒有重新撿起《撼山拳譜》和《劍術正經》,而是繼續在京城遊蕩,這一次揹著小小的棉布包裹行囊,緩緩而行,就著酒水吃幹餅,居無定所,隨便找個安靜地方對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樹蔭之中,屋頂之上,小橋流水旁邊。

    那些高高的硃紅色牆壁,在高牆上對著牆外探頭探腦的綠意,牆內的鞦韆搖晃聲和歡聲笑語。

    有高冠博帶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觴,盛世作賦,出口成章。

    當時有一襲白衣就默默坐在樹枝上喝著酒。

    有臨水的酒樓,高朋滿座,都是南苑國京城的青年才俊,指點江山,針砭時事,書生治國,天經地義。陳平安坐在酒樓屋頂,仔細聽著他們的議論,滿腔熱血,嫉惡如仇,可是陳平安覺得他們的那些個治政方針,落在實處,有點難,不過也有可能是這些年輕俊彥們喝高了,沒有細說的緣故。

    兩撥地痞約好了幹架,各自三四十人,興許這就是他們的江湖,他們在走江湖,闖蕩江湖。陳平安蹲在遠處一堵破敗矮牆上,發現二十歲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歲以下的少年,則出手無忌,狠辣非常,事後鼻青臉腫,滿臉血汙,與患難兄弟勾肩搭背,已經開始嚮往著下一場江湖恩怨。

    其中一幫人的帶頭大哥,年紀稍長,將近三十歲了,則吆喝他們去酒肆喝酒,浩浩蕩蕩殺去,姿容秀氣的沽酒婦人正是他的媳婦,見著了這幫熟臉面,只得擠出笑臉,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著被人圍住、居中高談闊論的男人,婦人眉宇間有些生計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著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衝殺的一位高大少年,則偷偷看著她。

    陳平安坐在離著他們最遠的地方,要了兩壺酒,一壺倒入養劍葫,一壺當下喝。

    年輕婦人一咬牙,報高了兩壺酒的價格,多要了這位公子三十文錢,好在那人彷彿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猶豫就掏了錢,婦人有些愧疚,便多給他拿了兩碟自己做的佐酒菜,那人起身對她笑著致謝。

    婦人紅了臉,連忙擰腰轉身,不敢再看那張俊秀乾淨的臉龐。

    那邊人滿為患的酒桌上,已經年近三十的男人,藉著酒意,說兄弟們總有一天,會在京城有一塊真正的地盤,到時候人人喝酒吃肉,見著了腰間挎刀的班房官老爺們,根本不用怕,到時候人家肯定眼巴巴求著跟咱們稱兄道弟,以後再與那個瞧不起咱們的馬秀才討要幾幅春聯幾個福字,且看他那會兒還敢不敢斜眼看人,有無膽識說一個不字……

    男人舌頭打結,旁人聽得心神盪漾,大聲喝彩,唾沫四濺。

    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們,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朦朧之間,依稀可見四周皆兄弟,只覺得人生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陳平安默默離開街邊酒肆。

    走遠了後,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劉羨陽和鼻涕蟲顧璨,三人也坐在了那邊,那會兒還黝黑似炭的龍窯學徒,應該會心疼著酒水錢,劉羨陽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壯語之後,開始憂愁,埋怨著為什麼稚圭就是不喜歡自己,從小就很早熟的顧璨,大概會咬牙切齒,學著江湖中人的強調,說要報仇雪恨,就該快意恩仇,其餘管他個娘。

    陳平安收回視線,繼續前行。

    有一位眼尖的少年開玩笑道:“方才那個小白臉,停下來看了咱們這邊很久,該不會是瞧上咱們嫂子了吧?”

    已經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這狗膽,老子砍死他!你們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們的嫂子也會守一輩子寡,誰也不嫁!皇帝老兒都不嫁!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算個屁,背把劍了不起啊……”

    說著說著,腦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徹底醉了過去。

    年輕婦人低頭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為何而笑。

    那位視線經常掃過婦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時也低下了腦袋,有些慌張,也有些怨懟,少年喝了口酒,沒滋沒味。

    有個市井坊間的憔悴婦人不知為何,逮住頑劣稚童就是一頓打屁股,孩子嘴上乾嚎,其實對著不遠處的小夥伴們擠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婦人打著打著,就自己哭出聲,孩子一愣,這才真哭了起來。

    一場滂沱大雨過後,京城終於重新見著了暖洋洋的日頭,一夥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縱馬大街,揚鞭策馬,踩得泥濘飛濺,路旁一個老嫗的攤子,來不及撤離,上邊擺了些做工粗糙的針織物件,不小心給爛泥濺得慘不忍睹,頓時臉色慘白,末尾一騎,是個眉眼倨傲的年輕女子,見著了這一幕,馬不停蹄向前,卻隨手丟了一隻錢袋子在攤子上邊,只是由於她騎術算不得熟諳,太想著將那隻沉甸甸的錢袋拋得有準頭,一不小心就歪斜著墜馬,好一頓驢打滾,哎哎呦呦起身後,原本秀美的臉龐和昂貴的衣裙,都不能看了。

    女子踉蹌著走向那匹停下的駿馬,略微艱辛地爬上馬背,揚鞭而去。

    滿身泥汙的高高仰著腦袋,眼角餘光發現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劍客,正站在街邊望向自己,她忍不住轉過頭。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豎起大拇指。

    女子翻了個白眼,沒有放在心上。

    陳平安就這樣走走停停,看了許多士子風流和市井百態。

    白河寺的醜劇,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時間,就已經迅速拉下帷幕,朝廷已經蓋棺定論,白河寺的僧人幾乎沒剩下幾個,除去斬立決的幾個罪魁禍首,下獄的下獄,驅逐的驅逐,白河寺的財產一律充公,至於誰會接受這顆燙手山芋,有說是其餘京城三大寺裡的高僧,也有說是地方上幾座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國顯然有高人在為皇帝陛下出謀劃策,白河寺醜聞被一種攔腰斬斷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另外一場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閉關十年,成功破關,召開武林大會

    ,召集群雄,商議圍剿魔教三門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