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九十二章 邀請函

    在正月的尾巴上,處州境內又下了一場雪,只是不大,夾有雨水,雪後初晴,群山皆青,惟有披雲山半青半白。

    如幽居佳人披狐裘穿青裙,又好似書通二酉的雪中高士,不與俗同。

    這一天在蓮藕福地的深夜時分,浩然天下的暮色裡,金丹修士高君和金身境武夫鍾倩做客落魄山,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府邸,雙方暫未相見。

    夜深人靜,高君不願在此呼吸吐納,汲取山中靈氣,不告自取,終究有那竊賊的嫌疑,既然無法潛心修行,她便獨自出門,拾級而上,在集靈峰山巔,高君看到了一位乘月色登高賞景的同道中人,此刻正坐在欄杆上,拎著一隻酒杯,身邊放著一隻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壺春酒瓶,攤開一包醬肉,自飲自酌。

    高君沒能認出對方,對方卻一眼認出了湖山派掌門,女子一身杏黃道袍,美若秋水亭亭立芙蓉。

    青壯漢子吃驚不小,問道:“高掌門,你怎麼也來了?”

    高君疑惑道:“你是?”

    聽聞鄉音,如飲暖酒。

    那魁梧漢子神色羞赧道:“我叫鍾倩,北晉國那邊的無名小卒,高掌門若是認得我才叫怪事了。”

    沒去過湖山派,但是在北晉國一位世家子弟的書房當中,見過一幅高君的畫像。還是真人更好看些。

    高君恍然,打了個稽首道:“見過鍾宗師。”

    鍾倩趕忙放下酒杯,抱拳還禮,“幸會。”

    因為雙方並非熟識,初次見面而已,加上他們都不是健談之人,一時間便有些沉默。

    山風月明中,異鄉相逢的同鄉人,各懷幽思,心事無窮。

    高君跟隨陳平安離開蓮藕福地,初來駕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真實的落魄山,與她早先想象中那種瓊樓玉宇、鸞鳳齊鳴的“上國仙府”,出入很大,到了霽色峰,她除了感受到遠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靈氣,只說滿眼景色,既不神異,也無奇詭,好像跟湖山派也差不多。

    鍾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個古怪老人和一個名叫沛湘的女子帶來此地,是誰帶高掌門來這邊的?”

    高君說道:“是此山主人,劍仙陳平安。”

    鍾倩自嘲道:“果然還是高掌門的面子更大。”

    那個自稱與朱斂有不同戴天之仇的老人,自稱是落魄山的管家。至於那個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鍾倩說道:“聽說明早霽色峰那邊,就要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

    高君點頭道:“陳劍仙邀請我旁聽議事。”

    本想婉拒,只是她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單單是湖山派掌門而已,還是答應下來。

    這次高君主動提出離開福地,初衷就是更多瞭解“天外”人事,那麼想要更快、更直觀瞭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還有比參加一場祖師堂議事更捷徑的選擇嗎?

    鍾倩笑道:“我也會參加,因為答應了落魄山,擔任記名客卿。”

    高君猶豫了一下,問道:“鍾宗師是不打算返回家鄉了?”

    鍾倩點頭說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門不一樣,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樣,至於家鄉不家鄉的,從小就沒什麼想法。聽說這邊的仙家酒釀,成百上千種,就是價格貴了點,得用上那幾種山上神仙錢,暫時都沒見過,成為了記名客卿,每個月都會有一筆俸祿。何況聽說在落魄山這邊,有拳可學,比如南苑國國師種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將來跟他請教拳法,若能拜個師,學得幾分真傳,那是最好不過了。”

    人的名樹的影,昔年那撥齊聚南苑國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嬰,性情叵測,誰敢親近,湖山派俞真意,仙氣縹緲,高不可攀,至於磨刀人劉宗、唐鐵意之流,雖說各有宗師風采,也都屬於譭譽參半,所以在年輕一輩江湖子弟心目中,他們都不如那位被譽為“文聖人,武宗師”的種夫子來得敬仰和親近。

    山腰一處院內,沛湘在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仔細觀察山頂那兩位外人的言行舉止。

    朱斂躺在藤椅上,雙手疊放在腹部,閉目養神,也沒有阻攔沛湘這種不講江湖道義的行為。

    山頂兩人的對話內容,清晰入耳。

    沛湘問道:“顏放,你覺得高君長得好不好看?”

    沒有外人,她還是習慣性稱呼朱斂為顏放,這是朱斂在清風城偷偷挖牆腳時用的化名。

    朱斂微笑道:“各花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間最動人的女子,若能一親香澤,死在花下也願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沒好看到哪裡去,姿色還比不得泓下。”

    朱斂轉頭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見那鍾倩在以醬肉就酒,笑了笑,故鄉滋味,都在味覺裡。

    其實在朱斂看來,如今口口聲聲對家鄉無掛念的鐘倩,以後肯定會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決定離開蓮藕福地了,就會毅然決然,此後修行,極少傷感。

    沛湘問道:“以後福地內的‘兩金’,只會越來越多吧?”

    朱斂點頭道:“這是一句廢話,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來每個甲子內,會分別出現幾個地仙修士和煉神境武夫。”

    老廚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積雪消融,春風解凍,大魚小魚迸冰出。”

    沛湘輕聲問道:“顏放,此次返回故鄉,”

    朱斂笑道:“除了給你當了一回馬伕,還能有什麼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實沒差,無非是富吃貧,官吃富。貧吃土,仙吃凡,原來吃來吃去,都成一抔土。

    夢醒夢不醒,轉頭都成空。

    沛湘問道:“對高君和鍾倩的不同選擇,你怎麼看?”

    朱斂懶洋洋道:“鳥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飛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別賣關子啊,到底是說高君不願離開福地,在寧做雞頭不當鳳尾,她眼界太小,選擇錯了?還是說鍾倩在落魄山落腳,就像是從山野走入庭院中,從有望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宗師,結果變成浩然天下這邊,只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斂睜開眼,輕輕搖頭,“早就說了嘛,各花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選擇,不同人的相同選擇,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沛湘嫵媚白眼一記,“就你歪理最多。”

    朱斂呵呵笑道:“惜哉元嬰不讀書。”

    沛湘一挑眉頭,“狐國的春宮圖,歷來銷量極佳,曾是清風城僅次於符籙美人的一筆財源,現在倒好,在狐國密庫那邊都快堆積成山了,這不是跟錢過不去嗎?”

    朱斂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這種賺錢門路,落魄山哪敢沾碰。明兒霽色峰議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議道:“現在我們不是有下宗了嘛,周首席在桐葉宗那邊有座雲窟福地,福地有那花神山胭脂榜,折價打包賣給周首席便是了,這筆收入,剛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錢,你幫忙與雲窟福地那邊聯繫,談好價格,幫著賣,事後咱倆再來分賬?不就等於多出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

    朱斂也不說可行與否,只是問道:“狐國裡邊,你有徒子徒孫,有望結丹了?”

    沛湘點點頭,“所以需要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了,雖說以前攢下點家底,可每年支出多於入賬,終究不是個事兒。”

    朱斂笑道:“說實話,不去談長遠,想要賺錢快,還得是撈偏門。”

    老廚子明顯聽出了這位狐國之主的言外之意,這是在拐彎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沛湘提及轉售春宮圖一事,就只是個話頭。

    從許氏清風城搬遷到了蓮藕福地,狐國如同閉關鎖國,與外界、尤其是將狐國視為遊覽之地溫柔鄉的練氣士斷了聯繫,狐國內不少手握實權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賺外快的偏門財路就都沒了,雖說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鎮狐國,暫時還不至於怨聲載道,可是長久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經的暗流湧動,就會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洪水決堤。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開竅煉形的山野精怪,早就都習慣了紅塵滾滾裡的燈紅酒綠,一下子關上門來寂寥修行,使得狐國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場,雖說狐魅證道一事,落魄山與狐國早有紙面約定,狐族練氣士只要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就可以單獨外出,去往福地四國遊歷人世、涉足男女情愛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說道:“狐國在福地紮根,天地靈氣幾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錢,其實落魄山已經十分厚待狐國了。”

    朱斂雙手交錯,大拇指互敲,微笑道:“這種分內事,不用在意,否則就見外了。”

    沛湘一下子緊張起來。

    朱斂緩緩道:“狐族天生喜歡熱鬧,落魄山卻是個清淨地兒,這種矛盾暫時不可調和,自然而然牽扯到了狐國與福地的關係,如果換成別的山頭,擁有狐國這麼個隨便經營就可以財源滾滾的聚寶盆,是絕對不會要求狐國關起門來的,畢竟跟誰較勁,都別跟錢較勁。只需在福地劃撥給你們一塊地盤,方圓千里即可,屆時狐國府門一開,管你們是靠什麼路數掙錢,我們落魄山,只管跟你們每一位狐族練氣士收賬,躺著收錢就是了,你們開心,我們也高興,何樂不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此事,如何才能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既不干涉到福地四國的正常發展,又能夠讓狐國有靈眾生,不覺得日子過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這個說法,我當時笑著說,衣食無憂,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門就是為了脫褲子的練氣士當做老鴇和窯姐了,苦個什麼,至多是‘清冷’,公子卻說還是清苦一語,更恰當些,人生由喧鬧驟然轉至冷清,也是苦,這跟官場上退下來的老人是一種心態,即便依舊錦衣玉食,也可悠遊林下,但是從車水馬龍變成門可羅雀,別有一種苦滋味。”

    “因為是沒有外人在場的私下聊天,我在公子那邊,每次提及此事,說話也沒個忌諱,就說一旦想要萬事周全了,就會登天難,束手束腳,處處為難,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說簡單,就會變得再簡單不過了,比如早點准許狐國開門,落魄山再學那國師崔瀺立碑群山一事,丟

    些鐵律規矩給你們,故意多冷眼旁觀個幾年十年的,落魄山再來一場有據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後算賬,犯禁違例的狐國眾生,該殺殺,該關關,說句難聽的,只需如此作為,狐皮符籙的來源都有了,如今寶瓶洲一張狐皮符籙的價格,都炒作到什麼價位了?不比你沛湘賣幾本春宮圖更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