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六十四章 再見道士

    先前在風鳶渡船,一開始陳平安還覺得教個剛剛涉足修行的小姑娘,有何難,等到兩次碰壁過後,就已經徹底認命了。

    以前是在竹樓二樓給裴錢教拳,然後是難得自告奮勇一回,想要給柴蕪當個臨時的傳道人,結果在學生曹晴朗那邊,一枚飛劍‘泥丸’……

    將柴蕪安置妥當後,陳平安登上洞天最高處,問道:“東山,你的大弟子,是不是已經有人選了?”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

    陳平安說道:“我聽林守一說過,之前在大瀆附近,你身邊跟著個憨厚老實的少年,被你稱呼為‘高老弟’?”

    崔東山一跺腳,只得抬起袖子,使勁一抖,摔出個唇紅齒白的木訥少年。

    崔東山板起臉教訓道:“高低,愣著幹嘛,快點喊祖師爺!”

    被崔東山取名為“高低”的少年神色怯懦,喊了一聲祖師爺。

    陳平安無言以對,帶著小陌和小米粒下山去了。

    崔東山帶著那個小名“不成”的少年高低,趕忙追上先生腳步,以心聲問道:“先生,以後桐葉洲,祭劍一事?”

    陳平安說道:“你才是青萍劍宗的宗主,自己看著辦。”

    崔東山哦了一聲,問道:“先生這就要回落魄山啦?”

    陳平安說道:“去那座土地廟敬香再走。”

    崔東山恍然道:“是那導社啊,廟是不大,但是歷史久遠,一千多年了,香火沒斷過,在山下很罕見的。我陪先生一起好了。”

    一行人在導社那邊敬過香,土地廟很小,廟祝只是當地百姓,陳平安還請了一對香燭。

    離開導社,崔東山就帶著小米粒和開山大弟子,與先生和小陌就此作別。

    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北歸,只是帶著小陌散步,土地廟附近有許多柿子樹,稍遠就是一大片蘆葦蕩,有白鷺飛掠如勸語,勸人且留下,且留下。想來今年的入秋時分,滿樹紅柿,如果再有夕陽鋪水,便是一幅恰似水仙穿著淡紅衫的美好畫卷吧。

    小陌好奇問道:“公子,為何著急返回落魄山?”

    “待客。”

    陳平安神色古怪,“有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小陌笑道:“來者不善?”

    陳平安搖頭道:“那倒不會,對方得講規矩,否則代價太大。”

    小陌問道:“是十四境修士,還是飛昇境劍修?”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一本正經道:“委屈你了。”

    小陌一頭霧水,已經開始想著真要問劍一場,肯定得遠離落魄山,最好是離開寶瓶洲陸地,去海上。

    ————

    連同白景在內,相約一起遠遊曳落河地界,算是一同“覲見”重返蠻荒的白澤老爺。

    結果造反不成,還被白澤敲打了一番,當然這與白景的臨陣倒戈關係……不小,卻也不大。

    白澤若是真想要收拾他們這撥在遠古歲月裡就極其桀驁不馴的兇悍大妖,跟對方數量多寡,確實關係不大。

    之前白澤敕令這些散落各方的冬眠者全部醒來,“少女”姿容的白景,她如今給自己取名為謝狗了,到底是女子,取新名、更換道號一事,如換衣裳。

    加上那位原先在一輪明月皓彩中養傷的小陌,不知怎麼就跑去了浩然天下。

    她跟小陌,兩位都是飛昇境劍修,一個巔峰,一個圓滿,雙方其實就只差半步一步的。

    此外還有一個臉色蒼白、嘴唇猩紅的美豔女子,衣衫單薄,體態豐腴,只是眼神冷冽,拒人千里之外。

    如今化名官乙,道號“雪藏”。

    她之前從萬年冰川中甦醒過來,就將附近整座巨大城池的一切生靈,全部打殺殆盡,其中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數位地仙修士,對上這位實力完全可以升任蠻荒王座的遠古大妖,毫無還手之力,甚至未能看清楚她的姿容,就身死道消了,修士元神,連同魂魄和滿身鮮血,全部淪為官乙的食物。

    而且她在來時路上,又找了將一座小國,連同京城在內,好好飽餐了一頓。

    官乙發現那個白景一點一點挪步靠近自己,然後對方突然伸手往胸脯這邊摸過來,官乙只得輕輕拍掉對方的手掌。

    貂帽少女嘆了口氣,“怪累人的吧。真的,官乙,你得聽我一句勸,妨礙打架,還是小點好,不然一打架就亂晃,也不好看。”

    官乙笑著不說話。

    這一路結伴遊歷,她已經習慣了。

    站在官乙身邊的,是個總是眯眼笑臉的青年修士,化名胡塗。

    被白澤敕令醒來過後,屬於他這一脈的那座山頭,是香火斷斷續續,好不容易維持道脈的宗字頭門派,結果攤上一個喪心病狂的開山祖師,等到他從祖師堂一幅繪製古戰場的山河畫像中走出,一條自家道脈,一座宗門,最後只剩下幾個資質尚可的下五境修士,其餘的,全部被他隨便打殺了,整座祖師堂,如今除了他這位老祖師,已經空無一人。十幾把椅子的主人,由於稀裡糊塗“敬錯了香火”,都已經淪為老祖師的腹中物。

    一個重瞳子的少年,化名“離垢”,道號“飛錢”。

    他一鼓作氣收回了八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

    要知道這些昔年遺落蠻荒各處的仙兵,萬年以來,都已經被各個宗門祖師、上五境野修,大煉化為了本命物。

    故而這位“少年”一現世,所有仙兵悉數物歸原主,瞬間就等於重創了七位上五境蠻荒妖族,外加一位在蠻荒天下小有名氣的年輕地仙,被視為大道可期修道天才,只因為承受不住本命物的強行剝離,可謂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無妄之災,跌境極多,註定此生修行無望了。

    少年模樣的遠古大妖,腰繫一隻黃色乾坤袋和一枚捉妖葫蘆。

    日月磨千古,乾坤寄一廬,曾經煉化過兩位同為飛昇境的人族修士。

    一位竹冠老道人,背劍騎鹿。化名滑稽,竟然是那“王尤物”,道號倒是不俗,“山君”。

    還有一位雲遮霧繞的老嫗,身形佝僂,時時刻刻都在聚攏天地造化靈氣,大修士細看之下,矮小老嫗,氣象巍峨如山嶽,山分五色,猶有無數條金色雷霆遍佈山頭。

    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漢子,好像還沒睡醒,一直打哈欠。

    除了是一位飛昇境圓滿大修士,還是一位純粹武夫,止境神到一層。

    與離垢關係極好,在遠古歲月裡,雙方經常結伴遊歷天下,被這個漢子親手打殺的“道士”、“書生”,就隨手丟入離垢的乾坤袋裡。

    白景這輩子只有三個遺憾,其中一事,就是未能兼修武學。

    第二件事,則是讀不進書。

    至於第三件憾事嘛……白景揉了揉頭上的貂帽,嘿嘿,怪難為情的。

    除了小陌缺席,當下站在白澤眼前的,有白景,官乙,離垢,胡塗,王尤物。

    以及那個從無化名、甚至至今可能都無妖族真名的漢子。所以白景就幫他取了個不是名字的名字,無名氏。

    白澤望向離垢,說道:“青冥天下那邊,有個道號‘太陰’的女冠散仙,名叫吾洲,與你算是同道而行,不過她已經率先一步躋身十四境了。”

    這頭重瞳子少年的遠古大妖,只是木然點頭,看不出半點道心漣漪。

    飛昇境圓滿修士,想要躋身十四境,就怕獨木橋上邊已經有了個前行者。

    一般來說,碰到這種“天塹”,就只能是像皚皚洲的韋赦,因為始終找不到其它出路,就此意志消沉。

    不然就是柳七這般,還有心氣去另求他法,在那部姻緣簿子上邊找天機,為此不惜跨越兩座天下。

    謝狗斜瞥那個“少年”,她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幸災樂禍道:“慘兮兮。”

    謝狗越說越起勁,“怨不得別人嘛,誰讓你當年吃飽了撐著,非要跟那個書生較勁,不然哪有那個道姑啥事,你早早就十四境了,我在路上見著你,都得繞著走。”

    那個與離垢打過一架的書生,他可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甚至可以說是至聖先師最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之一,此人的打架本事,能低到哪裡去。倒也不能說是離垢輸太多,輸是肯定輸了,不過最終結果,反正是兩敗俱傷,雙方都未能躋身十四境,尤其是離垢,當年在一小戳妖族修士裡邊,資質算是最拔尖的了,關鍵是這傢伙腦子還靈光,身上值錢寶貝又多,怎麼看都極有可能更進一步,可以與託月山大祖、白澤幾個,在人間之巔,並肩而立。

    少年同樣斜視白景。

    謝狗眨了眨眼睛,“嗯?”

    小不點,再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

    這個離垢,當年就極其喜歡讀書,以至於有個“蠹魚吃書者”的綽號,據說有個想法,是要打造出一座“書城不夜”的道場。

    故而重瞳子少年的三件法袍之下,佈滿紋身。

    在遠古歲月裡,離垢甚至當過一段時日的半吊子“書生”,但是不知怎麼回事,跟那撥讀書人裡邊的一個賬房先生,好像鬧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揚鑣了。然後又跟那個手持至聖先師佩劍的書生,大打出手了一場。慘兮兮,咋就不慘兮兮啦?

    離垢依舊默然。

    謝狗得寸進尺,沒有見好就收,反而挪動腳步。

    個頭差不多高的少女和少年。

    就那麼面對面,直愣愣對視。

    這撥資歷極老、輩分極高的蠻荒大妖。

    其實相互間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會哪些壓箱底的神通術法,本命物又如何,都無法隱瞞。

    論殺力,無名氏,謝狗,小陌。

    論防禦,是離垢,謝狗,小陌。

    騎鹿背劍的竹冠老道,只得出面勸架,說道:“別內訌。”

    謝狗反而上前一步,與那離垢,雙方額頭幾乎就要撞在一起。

    離垢始終紋絲不動。

    謝狗突然身體前傾,拿頭一磕對方額頭,只是力道不大,好像雙方都只是尋常的少女少年,離垢腦袋微微晃盪,幅度不大。

    離垢終於開口說話,嗓音沙啞道:“白景,你差不多點就得了。”

    頭戴貂帽、臉頰兩坨紅的少女,驀然笑容燦爛起來。

    你一個飛昇境,又不是劍修,殺力不夠高的小廢物,跟我橫個啥。

    一瞬間,離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塊,整個人的身軀好像被切割成數以萬計的碎塊。

    只是剎那之間,少年身軀就重新拼湊起來,然後再被瞬間“攪碎”,再恢復原貌。

    離垢根本沒有運用靈氣,也沒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開了千絲萬縷的細密劍氣。

    白澤說道:“可以了。”

    謝狗這才收手,將那些劍氣瞬間歸攏起來。

    她也沒動用飛劍嘛。

    呵。

    不愧是跟那位“道士”學過幾招獨門手段的。

    那位人間的第一位修道之人,真是個天底下頂好說話的傢伙,甚至都沒啥之一之二的了!

    因為只要有誰問,他就肯教。

    隨便誰隨便問,他什麼都肯教。

    而且他絕不藏私,願意傾囊相授,而且耐心極好,所以當年這位道士行走天下的時候,屁股後頭經常跟著一連串的練氣士,往往都是些榆木腦袋一時半會兒不開竅的,要麼是若有所思卻不解真義,必須繼續跟在那位道士身後,詢問難題,或是若有所得又悵然所失的,得始終靠近那個道士,好沾沾道氣……

    就好像只要路上遇見了這個道士,就是他的“同道”。

    白景修行根骨、資質太好,破境太快,簡直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躋身了“地仙”,然後又很快躋身飛昇境,又因為是劍修,所以她一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要說令她感到忌憚的,不多,也有那麼一小丟丟吧,比如白澤。

    但要說讓她感到由衷佩服的,恐怕真就只有那個道士了。對於妖族修士而言,既然由衷佩服誰,當然就會……更怕誰。

    白澤說道:“可以了。”

    謝狗這才撇撇嘴,收起了劍氣。

    他們這撥如今等於無家可歸的可憐蟲,共同的追求,當然是那個看似一步之隔、實則虛無縹緲十四境了。

    此外又各有所求,比如那個竹冠道人,就想要找師父。

    咋個找嘛。

    退一萬步說,真被你找到了,當年那位“道士”,就不承認你是弟子,萬年之後,就會回心轉意啦?

    只不過,真要被“王尤物”找到了此人,如果對方如今身份有變,境界不夠高,那麼可就不是什麼拜師學藝了。

    吃掉唄,還能如何。

    白澤讓其餘大妖都去城內找落腳點,回頭再議事,白澤只帶著白景一起散步曳落河。

    不過還有個不識趣的,非要當那拖油瓶,正是那個被白景幫忙取名為無名氏的精悍漢子。

    謝狗回頭看了眼漢子,咧嘴一笑。

    虧得自己身邊是白澤,不然換成某個誰走著,就認後邊這個無名氏當個兒子,沒名沒姓的,以後就跟我姓謝好了嘛。

    謝狗收回視線,說道:“白澤老爺,我打算先走一趟北俱蘆洲,再南下去寶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

    可惜打個盹的功夫,劍氣長城就已經沒了,所幸還有一處被譽為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

    “沒什麼不可行的。”

    白澤笑著提醒道:“謝狗,記得到了那個寶瓶洲,尤其要小心再小心,不要隨便洩露行蹤,更不可任性妄為。否則一著不慎被誰抓起來,隔著一座天下,我可幫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