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六十四章 再見道士

    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不要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注1)

    觀禮客人,陸陸續續離開密雪峰,人數最多的那撥人,浩浩蕩蕩,乘坐那條剛剛被青萍劍宗得手的桐蔭渡船,要去太平山。

    除了太平山毫無懸念的新任山主黃庭,還有護山供奉於負山,記名供奉果然,弟子談瀛洲,鄭又乾。因為張山峰要繼續遊歷桐葉洲,剛好可以跟打算去驅山渡那邊看看的李寶瓶同行,裴錢就要跟著寶瓶姐姐一起,她們都是背竹箱、手持綠竹杖的遠遊裝束,打算先去趟太平山,再去遊歷蒲山雲草堂,如此一來,葉芸芸就乾脆讓檀溶和薛懷先回山門,她也要去太平山舊址那邊看看,結果鍾魁和庾謹也要跟著,鍾魁當年還是大伏書院君子的時候,就與太平山本就極其熟稔,至於那個胖子,自有正當理由,要當護花使者……袁靈殿看這架勢,這陣仗,小師弟是完全不用自己護道了。

    袁靈殿就先行離開桐葉洲,卻不是返回趴地峰,而且徑直御風去往海上,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找師父火龍真人。

    桐蔭渡船緩緩升空,在穿過層層雲海過後,倏忽遠遊,疾若青鳥。

    一襲青衫,走在青衫渡,與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商量著未來渡口的商鋪設置,討論要不要主動與世間包袱齋的祖師爺打聲招呼,來這邊落個腳。

    兩人身邊跟著個黑衣小姑娘,手持綠竹杖,肩扛金扁擔,斜靠棉布包,今天還背了一隻青翠欲滴的嶄新小書箱。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陪著李寶瓶和裴錢同去太平山的,但是剛剛收到了一封密信,來自一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這讓陳平安必須立即重返落魄山,而且還得喊上小陌一起。

    至於暫時還停靠在青衫渡的風鳶渡船,下次南遊,除了最南邊的渝州驅山渡,就要多出一座仙家渡口停靠了,正是玉圭宗山門附近的碧城渡,畢竟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和硯溪山兩地,按照約定,未來五百年的收益,都會落入青萍劍宗賬房的錢袋子。

    尤其是那座硯山,出產那種研製水龍硯的仙家石材,硯山極具規模,玉圭宗和姜氏匠人斷斷續續開採數千年,也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崔東山會派出摸魚兒、挑山工這類符籙傀儡,去摸個底,仔細勘探一番,確定石材儲量,這種事情,光明正大,根本不用藏藏掖掖,一來師出有名,按照約定,五百年內的硯山,開採權都歸青萍劍宗所有,再者歸功於先生答應幫忙與董水井和大驪戶部牽線搭橋,再加上雲窟福地姜氏,有可能是四方勢力,合夥做這樁硯臺買賣,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先生準備將所有收益與姜氏五五分賬。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先生,你覺得劉幽州這個人咋樣?”

    陳平安不假思索道:“很好啊,有想法,有擔當,為人還大方,也沒有什麼富家公子習氣,聽鬱先生說,劉幽州還有一手丹青妙筆,尤其是他的書房裡邊,如今掛著一幅價值連城的傳世名畫,讓我下次去皚皚洲劉氏做客,一定要欣賞欣賞。”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我總覺得劉幽州看大師姐的眼神,有點那個啥。”

    陳平安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沒什麼。”

    崔東山忍了又忍,還是沒一個忍住,“那先生為啥在青萍峰那邊,看著劉幽州的時候,笑得那麼……不真誠,怪滲人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轉頭看著崔東山,用一種極其沒有誠意的臉色和語氣說道:“有嗎?我覺得自己很和善啊。”

    崔東山立即小雞啄米起來,“和善,很和善,特別平易近人!”

    陳平安難得嘆了口氣,伸出雙手揉了揉臉,其實崔東山沒說錯,要不是劉幽州還算得體,否則就別怪自己這個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不那麼客氣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可能先生自己還有沒有意識到,在大弟子裴錢這邊,只有兩個人,李槐,曹晴朗,不管他們怎麼跟裴錢相處,先生是半點不介意的,很放心,在裴錢這邊,先生就像帶著某種……亦師亦父……其實歸根結底還是那種老父親的微妙心態作祟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右護法,背了新書箱,開心不開心。”

    小米粒咧嘴笑哈哈,“開心開心。”

    崔東山又問道:“負笈遊學曉得不,哪有你這樣揹著書箱只在家門口晃盪的,你看看武林盟主和裴總舵主,都是出門遠遊才背竹箱的嘛。”

    小米粒肩頭一晃一晃,“個兒小官兒小,膽子碗口大,遠遊不得,近遊近遊。”

    崔東山原本還要說話,想要調侃逗樂幾句,結果就捱了先生一巴掌。

    崔東山突然搓起手,滿臉難為情道:“可能還要跟先生與上宗借用兩個人。”

    陳平安轉頭笑眯眯問道:“幾個,沒聽清楚,再說一遍,二十?”

    崔東山乾笑道:“那哪能啊,如今落魄山才幾個譜牒成員,二十個,也太多了。”

    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霽色峰祖師堂內敬香的,有四十三位霽色峰祖師堂譜牒成員。

    這其中還得算上北俱蘆洲披麻宗的杜文思、龐蘭溪。而虞青章和賀鄉亭這兩個孩子,如今也脫離了霽色峰譜牒,跟隨老劍修於樾遠遊別洲。

    結果還是被崔東山一口氣直接挖走了十幾個。

    如果不談人數,只說這種比例,在整個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確實是不常見的。

    陳平安一腳踹過去,大白鵝立即一個橫向蹦跳。

    陳平安黑著臉,冷笑道:“先說說看,是哪兩個。”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泓下,雲子。”

    陳平安笑眯眯道:“老廚子要不要?”

    崔東山羞赧道:“有的話,當然是最好了。”

    陳平安一抬腳,崔東山就趕緊繞到小米粒一側。

    小米粒撓撓臉,提醒道:“小師兄,說好了啊,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不能像老廚子說的那樣,跟人借錢的時候裝孫子,被人登門討債了就搖身一變成祖宗。”

    崔東山板著臉說道:“老廚子說話還是風趣。”

    陳平安說道:“我馬上要帶著小陌回落魄山,小米粒就先留在這邊,下次跟著風鳶渡船一起回家。”

    小米粒綠竹杖輕敲地面,點頭道:“得令!”

    之後陳平安走去落寶灘那邊找到小陌,再在青萍峰山門口那邊,看過那幅楹聯,一行人跨過牌坊樓,拾級而上,打算走一趟安置在密雪峰的長春-洞天,此地曾經做過陳平安的短暫道場,如此正式“閉關”,除去劍氣長城牢獄的那座“行亭”,算是浩然天下這邊的頭一遭了,小洞天是崔東山從田婉手裡拿來的,足可支撐一位修士證道飛昇。

    崔東山顯然還是不死心,“先生,真不在長春-洞天裡邊閉關破境?”

    扛著小鋤頭挖牆腳,挖來泓下和雲子算個錘子,把先生都挖過來,那才算真本事。

    陳平安搖頭道:“意思不大,已經不是天地靈氣多寡的事情了,可能等我重新躋身了玉璞境,再遊歷歸來,才會重新走一趟長春-洞天。”

    崔東山又問道:“等到先生返回寶瓶洲,那我可就要著手準備為柴蕪正式傳道一事了?”

    陳平安點點頭,“什麼欲速則不達,什麼拔苗助長,這些個道理,你比我更懂,就不跟你絮叨了,只說一句,儘量穩當些,即便沒辦法讓柴蕪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至少要保證這場修行,絕對不傷及柴蕪的大道根本,如果需要有人護關,就拉上米裕好了,還不夠的話,我可以再喊來青同。”

    崔東山笑道:“真心沒這個必要,我還是比較有把握的,萬無一失這種話,就只是不宜說出口罷了。”

    思量片刻,崔東山繼續問道:“這麼個風水寶地,既然先生不願意獨佔,閒著不用,就太暴殄天物了,除了柴蕪,要不要再拉上孫春王,白玄?”

    柴蕪當然是資質最好的那個。

    此外孫春王和白玄,也是一等一的劍仙胚子。

    其實孫春王的那把本命飛劍,在避暑行宮那邊的品秩評定,是要比白玄低的,與於斜回和何辜的“飛來峰”和“破字令”,也有一定差距,但是沒有誰會覺得孫春王的練劍資質,在九個劍仙胚子裡邊,不是最好的那個,所以如果沒有的大意外,未來登山路上,能夠勉強跟上孫春王腳步的,就只有白玄了。

    沒有廢物飛劍,只有廢物劍修。

    可能這個說法,有點絕對。但是隻要撇開那些個例,就是事實了。

    當然,如果青萍劍宗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是讓整座長春-洞天都交給柴蕪一人修行。

    說不定,一旦柴蕪真的可以直接躋身玉璞境,她甚至都有可能成為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歷史上,最年輕的仙人境……劍修!

    其實這種事,在山上才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而且被無視事實證明唯有如此,才能獲利最大,否則越是在年輕一輩修士身上均攤神仙錢、天材地寶,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越來越庸碌,一步慢步步慢,後勁不足,差距被同齡天才越拉越大。許多二三流的山上仙府,之所以能夠一躍升遷為宗字頭門派,除了那位開宗的“中興之祖”,自身資質極佳之外,往往就是整個山頭不惜傾盡一山之全力,這個說法,半點不誇張。

    陳平安卻說道:“除了孫春王和白玄,此外程朝露,何辜,於斜回,他們近期都搬去此地修行,只等以後遇到關隘了,再退出洞天,各找師父問詢練劍瓶頸癥結所在。”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在刻意追求一種平等?是想要讓青萍劍宗與落魄山一脈相承?”

    陳平安搖搖頭,“不對,只是‘結果看上去是如此’的某種表象,落魄山是落魄山,青萍劍宗就是青萍劍宗,立身之本,就是劍修,也只能是劍修。”

    “青萍劍宗要讓如今已經是劍修的柴蕪,在保證沒有大道隱患的前提下,越快破境越好,也要讓白玄、孫春王這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強行提起一口心氣,知道與真正的天才,差距到底在哪裡,到底有多大,劍修有一個癥結,可能不怕死。但是怕輸。”

    “我就想要看看,在他們感到註定會輸給柴蕪之後,甚至可能這輩子都會追不上柴蕪,各自道心會如何。”

    “此外,柴蕪這個小姑娘,一旦獨自佔據長春-洞天,然後她破境神速,先是玉璞境,然後仙人境,甚至是將來的飛昇境,有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孤獨,不合群,白玄他們再心大,可如果幾天不見,就好像突然見到了一個上五境的柴蕪,興許再過幾年,又是一個更為陌生的仙人柴蕪,他們都年紀太小,資質太好,所以我擔心以後柴蕪會越來越獨自喝酒,就算在一起了,也無話可聊,長久以往,就跟昔日朋友,漸行漸遠了,這種心路上的距離,不是找機會湊近客套幾句,就可以彌補的,彌補不了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是對的,修心是一場長久的修行。劍修唯有道心澄澈,劍心粹然,才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一頭霧水,“先生,真是心裡話,我又不是賈老神仙,從不溜鬚拍馬的!”

    陳平安提醒道:“一涉及錢就故意裝傻是吧,故意跟我彎來繞去掰扯一大通,如今青萍劍宗賬面上的穀雨錢,有多少了?以後維持長春-洞天的天地靈氣,砸錢就是了,記得少跟我哭窮。你當我不知道裴錢把咫尺物交給你了?”

    崔東山感嘆道:“先生未卜先知,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學生這個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當得戰戰兢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目視前方,不去看大白鵝,“哈,馬屁精。”

    之後帶著那撥孩子一起走入小洞天,安排好各自修行的臨時道場,崔東山就從雪白袖子裡邊掏出一座座仙家府邸,落地生根。

    最後陳平安對還跟在身邊的柴蕪說道:“接下來崔宗主會臨時擔任你的傳道人,放心,是沒有師徒名分的那種。你師父魏羨那邊,我會幫忙打招呼,他不會有意見的。在這邊好好修行,還是老規矩,每天喝酒,不要超過半斤,崔宗主會在你道場那邊專門酒窖,”

    柴蕪揪心極了,怯生生道:“陳山主,以後我的酒水打對摺好了,從兩碗變成一碗,每天只喝二兩酒的量。”

    因為小姑娘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陳山主是暗示自己,修行資質不好,還是個小酒鬼,可不就是個只花錢不掙錢的賠錢玩意兒?

    陳平安愣了愣,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每天兩碗酒不打緊。”

    柴蕪悶不吭聲。

    陳平安問道:“柴蕪,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修道資質,其實很好?”

    柴蕪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我修行資質,跟他的酒量一樣好。”

    崔東山捧腹大笑,這個魏海量,真是腦子進水了,在柴蕪這邊說這種混賬話。

    陳平安無奈道:“真的很好,我沒開玩笑。”

    柴蕪抬頭,看了眼陳山主,又低下頭,嗯了一聲。

    這得是多不好的修道資質,才能讓

    脾氣那麼好的陳山主都有點急眼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是真頭疼,算了,讓崔東山頭疼去,自己是真管不了這個小姑娘的修行事,完全沒法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