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黑暗遠征(三十一,一萬三)
凱烏爾為他的回答猛地變了臉色。
“召喚誰——不,召喚什麼?”
罪者為他的敏銳而露出了一個略顯哀傷的微笑,他知道這份敏銳到底來源於何種經歷。
他們都有相似的經歷。
罪者搖搖頭,用諾斯特拉莫語吐出了一個名字:“範克里夫。”
在這個瞬間,凱烏爾幾乎捏碎了他的劍柄他的憤怒是如此突然,如此劇
烈,其中有一部分是因為獵手,另一部分,則是因為罪者的行為。
他在一個召喚儀式正在進行的過程中使用了諾斯特拉莫語,念出了被召喚者的名字,這完全就是在為那儀式添磚加瓦。
暗影騎士摘下自己的頭盔,滿面陰沉地看向了罪者。
“你認同他?”凱烏爾簡略地問。
“是的,戰團長。”罪者說。“你應該知道獵手的眼睛有何特殊之處,因此,當他告訴我那座銀塔到底是什麼東西之後,我不得不同意他的做法。”
他的話讓原本想要進行指責的凱烏爾沉默了數秒。
他當然知道獵手的眼睛特殊在哪裡——那雙眼睛來自塔羅斯·瓦爾科蘭,最初的靈魂獵手,最後的‘先知’,一位萬年前的老兵。
和現在不同,在軍團時期,夜之子們對於預言嗤之以鼻。這和原體的身體力行逃不開關係,塔羅斯是少有的特殊之人,這和他那超常的預言能力不無關係。
康拉德·科茲甚至親口承認,塔羅斯在某種程度上和他一樣。出於這句話,以及他本人對於預言的某種執念,軍團的前輩們為他冠上了一個略帶挖苦的先知稱號。
當然,這和靈魂獵手時期的他已經再無關係.
在他死去以後,那雙眼睛被不斷傳承,直至今日,它到底為多少人帶去預言幻象的折磨已經無人知曉,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它早已不是當初的那雙眼睛。
除去預言以外,它還有了一些其他作用。
凱烏爾深吸一口氣,嘶嘶作響地吐出一個人名。罪者感激地一笑,為他站在自己這邊而感到了由衷的喜悅。
他這份異樣的情緒被凱烏爾捕捉到了,暗影騎士天生的分析本能開始運作,幾乎只在瞬間,他便知道,罪者恐怕相當渴望他人的認可
我們或許都是如此。凱烏爾哀傷地想。
“那麼現在告訴我,兄弟,他們在哪?”
罪者幾乎是用一種溫順的態度點了點頭,為他指明瞭一個方向。凱烏爾對他點點頭,斗篷揚起,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不消半分鐘,他便通過黑暗順暢無比地抵達了那片儀式場,卻不得寸進。空氣中倒懸著慘白的灰燼,漆黑扭曲的光芒圍攏了一處空地,將其內的一切事物都變得模糊不清。
凱烏爾試著想要進入其中,而那些光芒並不允許,它們一直在推走他.
他明白,如果自己不是夜之子,這種力量是斷然不會如此溫和的。
但他必須要進去,他有些事要和獵手當面交談。
在連續不斷的誦經聲中,凱烏爾用動力劍割開了自己的左臉頰。鮮血順流而下,他用右手接起一點,食指與中指併攏,將鮮血塗抹在了額頭中央,輕輕一劃,再回到中央,順延而下。
“我將為此處的無辜者復仇。”凱烏爾鄭重其事地說,聲音嘶嘶作響。
光焰跳動,忽然將他接納,強烈的失重感隨後傳來,迫使凱烏爾握緊了雙拳。他眼前的世界變成了簡單的黑白兩色,唯一具有第三種色彩的是來自靈魂獵手戰團的兄弟們。
他們盔甲上的猩紅經文是那樣刺眼。
凱烏爾沒有打擾他們的誦經,只是徑直走到了儀式場中央,找到了獵手。後者對他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只是那表情多少有些悶悶不樂。
凱烏爾經不住有些驚奇——他沒想到自己會從獵手臉上看見這種表情。
“你立下的這份誓言”獵手嘆息,聲音顫抖。“兄弟啊”
“它有什麼問題?”
獵手悲傷地看著他,低聲開口:“它將把你引向一處死亡之地。”
“我們最終的命運都是死亡。”凱烏爾平靜地回答。“我早已做好了準備,不過,既然你已經預言了我的未來,我倒是想聽聽完整的。”
獵手沉默地頷首,伸出雙手,握緊了凱烏爾染血的右手。
“我看見你孤身一人地倒在黑暗裡,你身後是一條蜿蜒的血路,都是你的血。你遍體鱗傷,盔甲破碎,手中的劍也早已斷裂。”
“黑暗中的怪物們窺伺著你的血肉,只待你死去,它們便將一擁而上,吃光你的精魄,拿走你的靈魂。你不會有迴歸荒原的機會,因為你自己選擇了進入黑暗之中.”
“你將離開我們,離開所有人,凱烏爾。”
他的話聽上去幾乎像是一種詛咒。暗影騎士想。或許所有預言聽上去都始終何意。
他笑了,點點頭,抽出右手拍了拍獵手的肩膀,隨後重整表情,彷彿根本沒聽見那個預言。
“那麼,儀式進行到什麼程度了?”
“只差最後臨門一腳。”獵手緩緩回答。“範克里夫從不拒絕任何呼喚,他有求必應,只是那些有資格承載他,成為祭壇的世界實在是少之又少.此地,就是其中之一。”
凱烏爾為他的話而獲得了一點短暫的平靜,他不在焦躁了。這或許也是人之常情,當一直擔心的那件事真的成真,擔心也就會自然而然地隨風而逝。
只
是,獵手的說法仍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裡?這裡到底有什麼特殊之處?”他跺跺腳,如是詢問。
獵手蹲下身,當著他的面抓起了一把泥土,其下顯露的卻並非石頭或更多泥土,而是一塊閃著銀光的金屬。
複雜的浮雕在這一小塊金屬上清晰無比地顯露,除此以外,竟然還有幾幅畫作與不知道為何留在上面的數學公式。
若是選取其一留存,這塊金屬會很有美感,選擇二者並存,也不失為一種繁複的享受。可如果它們都留在這裡,金屬就有些顯得擁擠不堪了
盯著它們,凱烏爾忽地感到了一陣頭疼,鮮血衝出鼻子,打溼了盔甲的護頸。他心中一凜,立刻明白,這就是製造它之人的本意。
“你能入目所及的所有地方——”獵手站起身來,讓泥土順著手指的縫隙灑下。“——都埋藏著那座銀塔的一部分,換句話來說,它就是這個世界。我們中了一個陷阱,凱烏爾。”
他若有所思地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渾濁的雙眼裡忽地閃過一陣極其明顯的怒意。
凱烏爾將其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他頭一次從獵手身上看見如此明顯的負面情緒。隨後,他意識到,這憤怒來源於獵手的自責。
“盲眼的先知糟糕的引路者。”塔羅斯的後輩沉沉一笑,表情再次重歸寂靜。“總之,我的兄弟,事情就是如此。”
凱烏爾緩緩頷首,開始將這一切結合起來重新梳理,並很快就抓住了其中的一個盲點。
他毫不留情地將它指出:“為什麼是範克里夫?”
他緊盯著獵手,如此詢問。
“如果只是為了處理這座塔,我們有更好的選擇。荒原下沉睡的那些戰爭機械會很樂意再次站起,不要說你聽不見那些泰坦機魂在睡夢中的暴怒咆哮.我承認,範克里夫很強,但是,讓他來對抗這樣一座世界級別的巨塔,是否選錯了人?”
獵手讚許地點點頭:“你還是很敏銳,騎士長。可我不確定你到底能不能得知真相,有些事,哪怕對我們而言也是秘密——不過,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繼續隱瞞下去了。”
“你是否有聽過德爾庫納斯這個行商浪人家族?”他輕聲詢問。
凱烏爾開始檢索自己的記憶,一遍,兩遍,三遍.然後他搖頭。獵手毫不意外地笑了,右手抬起,做了一個手勢。肩甲上的經文如活物般扭動,字符與字符竟然開始彼此融合,凱烏爾費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沒有去看它們。
“這個家族的末裔名為卡西多里烏斯。”獵手緩緩開口。“一個能夠登上泰拉的探險者,一個勇敢的人。只是,他還有兩年才會出生.”
“掌印者和他的諸多密探正在秘密地推進這件事,以確保卡西多里烏斯·德爾庫納斯能夠順利地出生。”
“我想,你大概會問,他到底是什麼人,值得如此大費周章,甚至只是為了確保他的出生。但我不能透露,騎士長,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我唯一可以透露給你的事只有一件。”
“你還記得位於那座尖塔頂端的那隻眼睛嗎?”
獵手問出這個問題,停頓片刻,看著凱烏爾的表情一點點地變得嚴肅了起來。
“那隻眼睛來自一個惡魔。”獵手簡明扼要地說。“在未來,或者在過去——這隻惡魔會從卡西多里烏斯的死亡以及他所承載之物的對立面中誕生。”
“它曾經無數次地找到那位末裔,並試圖讓他發瘋,讓他失去希望.它沒能成功,因為範克里夫始終待在卡西多里烏斯身邊。”
獵手再次停頓片刻,只是這次,他的目的就不是留給凱烏爾消化的時間了。
他轉過身,看向自己的兄弟們,舉起右手,緊緊握拳。
九十九人中的五十人立刻毫無徵兆地倒在了地上,怒焰襲來,將他們的軀體徹底覆蓋。盔甲與血肉一同融化,變成沸騰的血水,在早已挖掘出的凹槽中勾勒塗抹。
凱烏爾深吸一口氣,壓抑住自己心底的諸多情緒,別過臉去,不願再看。和他不同,獵手始終凝視著那些緩慢前進的沸騰血水,直到它們填滿了每一條溝壑,方才移開視線。
他似乎正在顫抖,但聲音卻依舊平靜,嘶嘶作響的諾斯特拉莫語好似衝破潘籬的野獸般響起,撕裂了空氣,被血水灌滿的法陣立刻亮起,刺目的光柱沖天而起,打破了儀式場的寂靜。
黑白二色的世界恢復正常,凱烏爾卻在此刻發現,銀塔的體積已經再次變得,它的主塔部位甚至能夠從天空這頭蔓延到那頭
而那黃澄澄猶如提燈般的獸瞳,也變得離他們非常之近。它甚至近到能讓凱烏爾透過它表面的反射看見那道光柱中正在緩緩出現的一個龐大身影。
他轉過頭去,看向光柱。燃燒的怒焰和倒懸的灰燼蜂擁而至,在越發劇烈的誦經聲中衝入其中,粘合成血肉、盔甲和蒼白的鬃毛。
凱烏爾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管凝視這道光柱,以及其中的那個影子.
五秒鐘後,兩點猩紅在其中一閃即逝。一把纏繞著漆
黑閃電的猙獰巨劍橫掃而過,將光柱徹底斬碎,一個高大到足有十米的惡魔就這樣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它頭頂一副螺旋狀的巨大雙角,滿頭白色的鬃毛使它看上去極具威嚴。身穿破碎的盔甲,多條正在顫動的焦黑鎖鏈纏繞其上,捆住了一副好似即將破碎的甲冑,每一條紋路中都散發著暗紅的光,高溫的蒸汽從中噴湧而出,將地面變成沸騰的岩漿。
它的雙眼是兩點黯淡的紅色,令凱烏爾聯想到血紅的殘陽,或是戰士的最後一滴鮮血
緊接著,他被迫地與它對視。
暗影騎士忽然就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因為他發現那惡魔竟然在對他頷首,緊接著,細密的獠牙緩緩張開,一個儘可能低沉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簾。
“沈託我問候你,後輩。”
凱烏爾訥訥地點點頭,眼球在眼眶裡不停地顫動,幾乎有種流淚的衝動。惡魔則平靜地舒展身體,緩緩提起了巨劍。
類似的事情,它已經見得太多了,只是這一次,它自己恐怕也要成為其中的一員。它扭頭看向天邊的銀塔,殘陽忽地開始燃燒,雙眸中旺盛的血光幾乎亮如實質,獠牙緩緩合攏
“長兄已經等待您多時了。”獵手在它腳邊如是說道。“儘管他目前還不知道您的到來。”
惡魔低頭看他一眼,面容上仍然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緩緩頷首:“是啊,他已經等了一萬年。”
“我希望您能多給他一點時間來接受此事這關係到我之後是否會骨折。”
惡魔罕見地發出一聲輕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