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黑暗遠征(三十一,一萬三)
凝視那座遠在天邊的銀塔,賽維塔平靜地深呼吸了一次。
空氣在顫慄,銀塔的力量正毫無保留地從那層層堆疊的構造中傾瀉而出,它們興奮地奔跑著,像是終於脫韁的稚童,頭一次遠離了父母所構建出的玩樂場.
對於這個新鮮的地界,他們懷抱有十二萬分的熱情。在這份熱情消退以前,他們會盡自己所能探索此處的每一個角落。
當然,這個說法對於混沌來說並不那麼準確。
真正的情況是,從銀塔中蔓延而出的力量會徹底地改變這個世界,直到它們認為此界已經‘合適’,如此,這種殘酷的改變才會短暫地結束。
數秒鐘後,賽維塔中斷了他的思考,也收回了觀察的目光。
他一貫有種陰沉的表情,像是永恆不散的霧氣,一直掛在他的臉上。它浸潤了他的五官,將那本就不怎麼友善的容貌變得愈發富有寒意.
而現在,這霧氣已經變了,變成了寒風,將他的臉變成了一塊沉入寒冷之地海洋深處的堅硬浮冰。
謝赫爾·冷魂對這種表情並不陌生,在過去,出於‘工作’上的一些原因,他經常要和長子打交道。
在俗世中的家庭裡,如果長輩離去,那麼就是長兄與長姐當家。這件事放在夜之子中也仍然成立,在原體離去之後,亞戈·賽維塔里昂就是當家之人。
謝赫爾很難不和他碰面,審判庭內部的諸多事宜都需要經過他的手交給賽維塔.因此,他完全明白賽維塔接下來想要做什麼。
他沒有表示反對,至少沒有明確表示。
“如果你打算單獨行動,我不會阻攔你。”謝赫爾嚴肅地告訴他。“但我要說,這很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我們完全可以先通過雷鷹前往那座城市,那裡的平民需要得到處置。”
他本想使用一個更加符合他心意的詞,例如分類、清洗、淨化之類的,但是,考慮到他們旁邊還有個自認為是羅伯特·基裡曼的俗世主君,他也就稍微改變了一下用詞。
當然,謝赫爾知道,處置這個詞實際上仍然很無情,像是個巢都裡的雜碎正在給平民們分三六九等,但事實就是如此。納羅斯城中的人們必須經過檢查與分類,只有通過的人,才能繼續享有活著的權力。
他的話讓賽維塔瞥了他一眼。
在漫天閃爍的銀色光輝與逐漸湧動的風暴之中,夜之長子緩緩開口,他的身影在這些恐怖迷幻的景象下顯得微不足道,但他的聲音依舊清晰地傳入了謝赫爾的耳朵裡。
只是這一次,他聽上去和過去截然不同,他所使用的語氣非常溫和。
“很久以前,冷魂,在我還沒有成為戰團長的時候,我們有一種專屬的權力。”
謝赫爾專注地聆聽著他的話,賽維塔卻習慣性地刻薄一笑。
“我們是帝皇的軍團,原體的子嗣,乘坐著能夠跨越星海的強大戰艦去往一個又一個人類的聚集地,然後因地制宜,進行征服——換句話說,我們的專屬權力就是肆意殺戮,併合理合法地燃燒宮廷,毀滅世界。”
他眨眨眼,浮誇地後退一步,彎腰鞠了一躬。再直起身時,面色已然如常。
“有些星球歡迎我們,有些則不,對待後者,我們的手段會相當酷烈。放在今日,這種事會讓我們中那些具備高尚道德的人非常痛苦。例如聖吉列斯的兒子,那群慟哭者。”
“我想,他們是絕對不會接受這種事的。我不怪他們,因為這才是人之常情.而且,那老一套也已經過時了。”
“征服和開疆擴土不再是我們的首要職責,實際上,時至今日,多數阿斯塔特自己甚至都自認為保護者,是神皇的死亡天使。我們被動地融入了宗教,接受了它的影響,成了被人頂禮膜拜的諸多神明之一。”
謝赫爾表情嚴肅地用一個幅度輕微的頷首同意了他的說法。
“對於我們的很多表親來說,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宗教的威力就在此處,哪怕是接受了改造手術和艱苦訓練的超人類也能被它所影響。”
“但是,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在大遠征期間,我們憎恨宗教,帝國真理詳細地指出了它的危害。我得告訴你,冷魂,雖然帝國真理就是個善意的謊言,然而,當你將其戳破,你會發現那泡沫裡仍然有些值得相信的東西。”
“我在大遠征期間的經歷告訴我,帝國真理說得是對的,宗教只會阻礙人類進步,只會讓開明的人變成固步自封的瘋子,手裡舉著火把招搖過市,囔囔著要燒死一切異見者,哪怕這人是他們的母親。”
“而現在,我們卻不得不將宗教重新撿起來,將它變成一面刻滿愚昧的堅固盾牌。它會讓許多人受到迫害,淪為宗教的犧牲品”
“但它也能讓更多人因此受益,讓孩子可以在夜晚安詳入睡,不必擔心黑暗中潛藏的鬼祟。他們相信,神皇會在黑暗中為他們驅離怪物。”
“從這一點來看,國教的危害和它能給帝國帶來的東西一比,實在是微不足道。但是,那些因此而死的人呢?難
道我們就要這樣背過身去,捂住耳朵,閉上眼睛,裝作他們的哀嚎和血淋淋的手臂並不存在嗎?”
他咧著嘴笑著,尖牙閃閃發光。謝赫爾仍然對他到底想說什麼不明所以,但依舊在很認真地聽,亞戈·賽維塔里昂願意這樣長篇大論的時候並不多
可惜之處在於,他的這份專注未能繼續保持下去,在賽維塔突然的靠近裡,謝赫爾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難堪。
賽維塔貼近他,貌似隨意地勾住他的肩膀,對他耳語,卻仍然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
“遺憾的是,我們中的確有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有些人選擇不去看,也有些人選擇看過就忘,視而不見.你想成為哪一種,謝赫爾?”
他的問題讓至高大團長悚然而驚。
“我——”
“——我知道你不是。”賽維塔嘆息著制止他的反駁。“但是.”
他不再說些什麼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謝赫爾,隨後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毫無徵兆地消失在了原地。
數秒鐘後,一把恐怖的武器撕裂了獸人的屍體堆,從中橫飛而出,在揮灑的鮮血中飛向了天空之中。謝赫爾仰起頭,看著它離去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
在結束那場談話後,賽維塔發現,自己開始越來越習慣於回憶過去了。他喜歡回憶過去,但他不怎麼喜歡這件事。
習慣是很可怕的事情,就像謝赫爾·冷魂,作為審判之刃的戰團長,以及審判庭與夜之子之間最主要的那一座橋樑,他不可避免地習慣了將人進行分類。
諸如男女老少這樣的區別已經在他眼中徹底消失,只剩下簡單的汙染與否。乍聽上去好像沒有問題,不過只是秉公執法,但是,要塞的崩塌往往是從某塊磚石的鬆動開始。
賽維塔用力地握緊鏈鋸戟,再次衝向那座銀塔。是的,他改變主意了,儘管這聽上去好像有些反覆無常,但他必須去。
狂風在他耳邊呼嚎,聽上去幾乎讓人困惑,賽維塔無動於衷地飛行著,將他一路上所看見的那些隱沒在雲層中的幻象統統拋在了腦後。
銀塔的力量卻始終追隨,好似擁有自我意志一般.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一個聲音悄然傳入他耳中。
“你是第一個認出我的人,亞戈·賽維塔里昂。”
賽維塔厭惡地彎起嘴唇,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銀塔在他面前與腳下蜿蜒起伏,它綿延數萬裡,是山峰中的山峰,而且還在拔高。
這顆星球的地貌正在變化,如琉璃或淡色水晶般的東西正接連不斷地從泥土與石頭下方冒出,如亙古存在的怪物,等待許久,終於在此刻復甦,而且遠遠沒有要停止的跡象。
這座銀塔到底有多麼龐大?
一個不太好的猜測在賽維塔心中緩緩誕生,與此同時,那個似乎認識他的聲音也再次傳來。
它是無根之水,不存在於理性的世界,亦不需要任何根基,它僅僅只是存在,卻可以輕而易舉地讓賽維塔聽見自己的聲音。
“伱要進入我的囚牢?”
囚牢
賽維塔眯起眼睛,依舊沒有回答,只是快速地劃過天邊。風暴依舊,但沒能阻止他,反倒為他的前進加了一把力,賽維塔就這樣迅速且靈活地落在了銀塔表面億萬條閃光橋樑中的其中一座上。
老實說,踩在上面的感覺並不好,因為他沒感受到半點反饋,彷彿依舊懸於空中。
一座虛幻的空中樓閣,是嗎?
賽維塔開始奔跑,他的武器在右手中興奮地吼叫,粗糙的骨頭卡在血管們預留出的位置裡瘋狂旋轉,一股可怕的血腥味自然而然地散發了出來。
賽維塔儘量讓自己不要去感觸它的情緒,同時舉起左手,輕輕地按在了一扇閃著光的銀色門扉正中央。
被束縛的善良靈魂在尖叫聲中對他發起了攻擊,賽維塔默默地將其承受下來,對這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選擇了接受。
數秒鐘後,如玻璃碎裂般的聲響清脆地響了起來,帶來了一陣可怕的迴響,門扉驟然破碎。賽維塔忽視它,大步踏入其中。
在一陣強烈的失重感中,他眼前的世界變得一片漆黑,直到失重感消散,才有點點星光於黑暗中忽地亮起,將金、銀和水晶共同鑄就的奢華景象一同顯露。
天花板上垂著八十一座閃動的吊燈,水晶不停地折射著光線,帶來更加強烈的迷亂之感。
黃金所做的長桌一張接著一張地擺滿了這個狹長而巨大的房間,銀質的椅子與餐具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中,襯托著牆壁上那些身穿華麗服飾的無臉畫像們優雅的姿勢。
賽維塔厭煩地嘆了口氣,他握緊左拳,藍光一閃,一股力量從虛空中源源不斷地湧出,開始操縱引力。
長桌與長桌猛地飛起,撞在一起,連帶著椅子一起被扭曲揉皺,在嘎吱作響中變成了難言的破爛。八十一張長桌,七百二十九張椅子,就此徹底消失,被賽維塔扔進了至高天之中。
此時此刻,在空蕩的宴會
廳內部,那八十一座水晶吊燈還在閃爍。被釘在邊緣處的蠟燭微弱地燃燒著,抵抗著一陣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微風。
賽維塔面無表情地碾過腳下的紅色地毯,將無臉的畫像拋在了身後。他每走過一幅畫像,那原本沒有五官的臉上便會突然出現一張滿是血絲的眼睛,急速顫動,並緊緊跟隨他離去的方向.
他對這件事心知肚明,但他真的懶得去管。奸奇的銀塔裡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沒有任何人說得清,就算是信奉祂的巫師們大概也是講不清楚的。
那些蠢貨只會用他們慣用的謎語來扔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並期待著自己能撞見幾個共同點。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和街頭市井中的江湖騙子沒有任何區別,無非只是用概率學來招搖撞騙
賽維塔輕笑著走向紅毯的盡頭,那裡擺放在一張背對著他的紅色寬椅,扶手的金邊雍容華貴,背部的線條則優雅似一位穿著長裙的女士,看上去頗具誘惑力。
賽維塔揮動右手,用長戟把它肢解。
碎木橫飛,一陣尖嘯聲從椅子內部傳來,吊燈忽地開始齊齊搖晃,蠟燭驟然熄滅。
畫像裡身穿華貴服飾的人們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奔跑,離開他們原本帶著的畫框,血淋淋地掙脫畫紙,出現在了空蕩的宴會廳之中。
他們尖叫著衝向賽維塔,慘白的臉上裂開一張駭人大嘴,密密麻麻,旋轉分佈的尖牙利齒在其中極速旋轉。
與此同時,一陣悠揚的樂曲聲也忽地響起,在僅剩幾座還亮著的吊燈所投下的微弱光線的照耀之下,賽維塔笑了。
“遺憾的是,我並不怎麼擅長跳舞。”他聳聳肩說道,隨後即刻轉身撞碎了牆壁,衝入了一個嶄新的空間。
他回頭看去,卻沒再看見有關那座宴會廳的景象,牆壁完好無比,彷彿從來就不曾損壞。
而他現在正身處一個安靜的小酒館,木質地面,木質吧檯,窗戶與大門全都緊閉。桌椅板凳被堆放在角落,地板溼漉漉的,顯然才剛剛清理過不久。
一個皮膚黝黑的人站在吧檯後面專心致志地清理著酒杯,對賽維塔的到來毫不在意,只是仍然用一小塊白布擦拭著厚實的木頭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