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崔恆死,前路走好...
往前走。
洛婉清聽著這話,顫顫抬眼。
然而雨水潤溼睫毛,壓得她覺得眼痠。
往前走,別回頭。
這一路他都是在這麼告訴她。
他將她從揚州帶到東都,為她塑骨給她新生。
將她領進監察司,從頭教導。
為她鋪登天路,搭青雲臺,領她東都一戰成名,隨她江南找尋真相。
他一直在告訴她,別回頭。
成為監察司最好的司使,成為手握權力之人,讓往事如煙而過,帶她重獲新生。
她一直在答應他,一直在他期許之下,努力往前,然而她卻被他強硬拖著往前走去這一刻,明白其實不是。
她走不了。
她身上都是枷鎖,她是因此而來,沒有結果她怎麼走?
她愛重這個人,但這只是她人生路上偶然相遇的一場綺夢,這樣的美好本不該屬於她,可她放不開手,所以總是想要死死糾纏。
身後打鬥聲漸小,李歸玉似乎已經逃走,崔恆也慢慢放手。
他一言不發,只將傘給她,從遮雨傘下走出,提步往前。
洛婉清停住步子,看著他獨身走在雨裡,往前,走遠。
“崔恆……”
洛婉清沙啞開口,對方卻沒有停步。
他把傘留給她,一人獨行向前,卻無謂她是否跟上陪伴。
她忍不住提聲:“崔恆!”
對方終於停下,他靜默許久,於長街回頭。
洛婉清看著他,不由得捏緊傘,猶豫許久,才開口:“我是來問趙壯……”
“第幾次?”
崔恆出聲,洛婉清一頓。
崔恆想了想,似是回憶道:“我記不清了。”
他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像是海水緩慢又深沉流淌而過:“好像每一次我都在觀望,每次我覺得我離你很近,可是李歸玉出現的時候,我便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
“第一次我在牢獄裡看你們,我知道自己是局外人,那時候我介意,可我理解。”
“第二次琴音盛會,我難過,我憤怒,所以我想介入你的生命,我以為我可以做到。”
“但第三次、第四次……”
崔恆聲音止住,他把所有情緒壓在眼中,所有激動地、炙熱地、強烈的情緒都死死壓在心裡。
他壓過很多次。
在聽他母親死訊的時候,在天牢一寸一寸折斷自己骨頭的時候,在青雲渡,在刑法場……
他已經習慣將所有情緒壓在面具之下,有時候他自己也忘了真假。
只是或許這件事太小,又或許此時此刻他只是崔恆,他竟自己有些不願壓,不願忍。
他不住質問:“你來找趙壯,找他做什麼呢?不過是找他問李歸玉是什麼人,找他問李歸玉是不是有冤情,心懷一絲期待,在想李歸玉是不是有自己的苦衷。哪怕只是一點苦衷,你也要奮不顧身,你一刻都等不得,哪怕知道我期待明日,哪怕我一次次讓你留下,哪怕成親在即……”
“那是假的……”
“於我是真的!”崔恆驟然提聲,洛婉清意外抬眼,崔恆不由得捏起拳頭,身體輕顫,“你以為崔恆能陪你多久,你以為我有多少時光?洛婉清,我這一生,”他似覺難堪,卻還是開口,“與你或許就只有這一場婚禮。你覺得這是假的……”
可這就是崔恆的一生。
他因她來到這
個世間,因她留戀這個世間。
他像是一抹執念,一縷孤魂,能和穿上嫁衣的她拜過天地,就是崔恆最大的幸事,也是謝恆這一生,唯一的顏色。
可她不給。
她以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任務,以為這就是一場障眼法。
可她從不知道崔恆對謝恆意味著什麼,這場婚禮,於他一生而言,又是怎樣的亮色。
她不知道,她從不知道,可他卻甚至怪不了她不知。
“你以為我為什麼不讓你去找趙壯,為什麼不讓你問下去,因為我受夠了。”
他定定盯著洛婉清:“我受夠李歸玉的存在,我受夠你羈絆在過去,我怕你會動搖,我希望有一天,哪怕一天,你與他無關。可你做不到,哪怕是一天你都做不到!洛婉清,我不是鐵石心腸,我亦肉體凡胎,我會痛苦,會難過,會嫉妒,會……”
他聲音止住,在她竭力壓制著的神色間,他再說不出指責,忍耐許久,最終卻只剩一句:“我會累。”
喜歡她這件事,太累了。
他總以為人世無不可逆轉,無不可掌控,卻獨獨在她身上,明白人心無常。
他竭盡全力,然而她終如頑石。
他愛她的堅不可摧,又在此刻恨她的不可打磨。
她永遠活在她的世界,她執著於她的目標,她身上被烙下那個叫江少言的鋼印,她便一直捂著它,仍傷口潰爛發腐都不讓人觸碰。
他難堪閉眼,心知自己失態,轉身欲走:“先回去休息吧,我累……”
“可它就是假的。”
洛婉清聲音清明,崔恆不願多說,只道:“我不想與你再爭論,先回……”
“我想要真的。”
崔恆一頓,他緩緩抬眼,看著站在雨裡的人。
洛婉清死死捏著傘柄,平靜道:“我沒有騙你,我在往前走,我一直努力往前走,你當我找趙壯是因為我放不下李歸玉?”
洛婉清看著他,輕輕搖頭,有些艱澀開口:“不,恰恰相反。我找趙壯,是因為我在放下。如果是過去,是在你我初遇,我不會去問趙壯,我只會在今夜——或者是在鴛鴦生死陣,在更早,就不擇手段、不留餘手殺了他,因為我足夠恨。可我遇到張九然,遇到你,我沒有辦法再單純恨下去。我的恨被消弭,我的苦難被治癒,我開始想要未來。就算我怕——可我還是想往前走。”
洛婉清朝著崔恆走過去:“所以我忍不住去問因果,忍不住質疑自己,因為我害怕自己變成下一個張九然,自以為正義,其實作惡多端。我開始期盼未來,我想成為你所願的司使,為我家、為崔家翻案,幫公子推行他想要的《大夏律》,做很多事,我想有一日,你我都能以自己的名字站在陽光下相見。而那時的我,可以無愧於人,無愧於心。”
“所以我得追問,我要問他做了什麼。而我越問,我越茫然。”
“我曾經以為他只是貪慕權勢,但現在發現不是。我曾經以為他薄情寡義,但現在發現不是。”
雨傘遮到崔恆頭頂,洛婉清仰頭看著他:“崔恆,我的感情都是真的。”
謝恆神色微動,洛婉清剋制著所有想要觸碰和擁抱的衝動,認真道:“我愛他的時候是真的,恨他的時候亦是真的。所以那些感情都積累在我心裡,我與他一起經歷太多,他說得不錯,糾葛太深,撥之既動,無論是為了什麼,我必須要有一個結果。哪怕我不愛他,只是為了過去的自己,我也得求這個結果。而在此之前……”
洛婉清聲音停下,她看著他,把他一點一點刻在眼裡,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招惹你,貪戀你,糾纏你,是我的過錯。不過好在,”洛婉清頓了頓,過了片刻後,笑起來,“其實我與你,並不相識。”
謝恆聞言,他明白她在說什麼,慢慢捏起拳頭。
洛婉清凝視著他漂亮的眼,溫和道:“我知道崔恆不是你的名字,我知道這不是你的臉,我知道在我面前的你是假象,你沒有那麼溫柔,沒有那麼良善。你能容忍我與李歸玉到今日,不是因為你寬容,而是因為,你從來不打算與我有未來。”
“惜娘……”謝恆心上突生惶恐,他突然不敢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沙啞道,“別說了,我……”
“崔恆,”她打斷他,搖了搖頭,“不要對感情低頭。”
謝恆動作一僵,洛婉清認真看著他:“你要的感情,是獨一無二,是傾其所有,我一直知道,但我放不了手。但其實我知道,你這樣好的人,該遇到你所期盼的人,所以,不要低頭。你我這一夢,當醒了。”
不要忍耐。
不要難過。
不要為了感情,低頭去將就。
她的崔恆,該得到的,是這世上最乾淨、最認真的感情。
她將傘放到他手裡,謝恆一動不動看著她,手指相觸那剎,她竭盡全力、逼著自己收手。
“你做你該做的事,我做我該做的事,”洛婉清笑了笑,似是灑脫,“姻緣牌我留著,能遇到你我很高興,我永遠記得崔恆。如果有一日,我放下了,天高海闊,”洛婉清堅定出聲,“我來尋你。”
“如果沒有呢?”謝恆明白她的意思,他死死盯著她,“你要是走不出來呢?”
“那就走不出來。”
洛婉清想了想,玩笑道:“其實,如果沒有遇到張九然,沒有遇到你,我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走出來。走不出來也不過就是回到原點,”洛婉清搖搖頭,“我不虧。”
兩人沒再說話,沒有一人捨得開口。
過了許久,洛婉清終於鼓起勇氣,似是玩笑抬起手指,兩指相併,學著當初崔恆的模樣,輕輕點在他的眉心。
謝恆抬起眼眸,看她含著眼淚,笑著開口:“崔恆,我惟願你,長命百歲,萬事如期。”
說完,她彷彿是怕再多停留一刻,果斷收手轉身,扶刀前行。
謝恆立在原地,只覺那祝禱彷彿是灌在他耳裡,反覆迴響。
長命百歲,萬事如期。
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這世上,還有人期待他長命百歲。
謝恆閉上眼睛,嘲諷一笑,感覺鑽心地疼。
其實洛婉清說得沒錯,本就是美夢一場,他既然是為她而來,她要醒,他便該走。
就像他對崔衡說的那樣,她願意,他陪她。她不願,他離開。
他們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情,他只是為她作陪。
可如今晨前夢醒,他聽著她果斷的腳步聲,才發現,這場夢裡不願醒的從不是她,而是自己。
“柳惜娘……”
他忍不住輕喚。
然而洛婉清沒有停步。
她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一步一步往外走遠,他顫顫開口:“你心裡有我嗎?”
洛婉清腳步一頓,她背對著他,艱澀道:“有。”
“那……”崔恆突然輕聲問,“如果我願意呢?”
洛婉清疑惑回頭,就見
崔恆慢慢睜開眼睛,彷彿是做了個極其重要的決定:“如果我真的想和你成親呢?”
洛婉清愣在原地,謝恆不自覺繃緊周身肌肉,他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艱難。
“卯時之前,聽風樓上,晝夜交錯,日月為媒。只要你來——”
謝恆說著,心慢慢沉靜下來:“我告訴你我是誰。”
聽著這話,洛婉清心跳一點一點加快。
謝恆平靜看著她,一字一句說得鄭重:“以虛假與你相交是我之過,若你是因此忐忑不安,那我可以為你而留。你若心中有我,你來。你若還是放不下過去,我自會死心。如你所言,我要一份全心全意,你若不來,我自有前路,但至此之後,世上再無崔恆。”
她要他長命百歲,可唯有她能讓他願長命百歲。
她若願來,他願為她戴罪一生,苟活世間。
只是這些不必讓她知曉,他要的感情,從來純粹唯一。
不是恩情,不是虧欠,不是憐憫,更無雜質。
他給與她情,便只想要愛。
他的眼神太過沉穩篤定,一如他這個人。
靜影沉璧,嶽峙淵渟。
洛婉清愣愣看著這樣的崔恆,不敢在此刻隨意答話,對方也知她茫然,將手中雨傘朝她一擲而來。
洛婉清抬手接傘,便見青年又道:“還有一件事你說錯了。”
洛婉清疑惑抬眸,就見對方頗為較真糾正:“不是你糾纏我。從頭到尾,都是我在強求你,所以不必向我道歉。我心悅你,”他在洛婉清驚訝的眼神慢慢笑起來,終於承認,“比你我想得更多。”
他對她的喜歡,比她所想,比他所願,都要多。
洛婉清愣愣看著他,崔恆不由得笑出聲,隨即轉身回頭,往前離開。
我心悅你。
洛婉清看著他宛若發光的背影,這一夜近乎枯竭的心臟,彷彿是被溫水浸泡盈滿。
她莫名突生幾分眼痠,握著他給的雨傘送他遠行,熬了許久,終於只是朝他微微欠身道謝。
無論怎樣的情誼,能遇到崔恆,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運。
等崔恆遠走,她整理了片刻心緒,才轉身持傘回院。
回到院中,房間內已經放好嫁衣,她走到衣衫前,聞到上面的血腥味。
她低頭嗅了嗅,血腥味之間夾雜了龍涎香,李歸玉應當來過。
或許是在見她之前。
洛婉清思索著,自己在黑暗中握著刀坐到搖椅上,靜靜看著黑暗中的房梁。
方才那一刻,她差一點就跟著崔恆走了。
可她知道不能這樣。
她不能每一次,都依靠著崔恆走出來。
這不是真正走出來,這只是崔恆強行拖著她往前,鎖在她身上的鎖鏈,她得自己斬。
只有她真正斬斷,她才有資格去愛人。
否則不過是一生沉淪在李歸玉設給她的沼澤,她自己掙扎就夠了,何苦牽連他人?
搖椅搖搖晃晃,她審問己身。
她是誰,她從何而來,欲往何處而去。
她要什麼,想做什麼。
她閉上眼睛,聽著房間內搖椅的嘎吱聲。
一下,又一下。
她隱約間彷彿是回到夢裡,嶺南大雨,她聽著夜雨打在窗外樹葉上。
那時候她恨,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她只想將這世間最殘忍的手段付諸於李歸玉身上,不擇手段,只求他的痛苦。
她每一日想的是他,每一日夢裡是他。
李歸玉是她刻在骨血的詛咒,她在十年裡,忘卻了徇私枉法判決她家人的鄭平生,忘卻了鄭璧月,忘卻了逼死她嫂嫂的人,忘卻了打死他哥哥的人……
可她獨獨記得李歸玉。
那是恨嗎?
那不是,那是被背叛後的愛的化形。
有多愛有多恨,所以才會所有人都能放下,卻獨獨放不下他。
所以哪怕死後重來,毀容挫骨,不惜一切代價,她都要來找他,來殺他。
她清晰記得那種恨意蝕骨的痛苦,她一再告知自己要牢記。
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竟是很難再想起那種感覺了。
她可以回憶過去,可以在仇恨面前等待,可以冷靜探索真相,乃至於,她甚至開始能去想起李歸玉的過去,想起他的好,評價他的是非。
享受長街燈火,目落滿夜星辰。
她害怕嗎?
她怕。
她一次次被崔恆動搖,一次次忘卻苦難,可如果她沒有那麼恨李歸玉,她付出的一切有什麼意義?
所以她害怕。
害怕改變,害怕往前,害怕承認自己過去
但如果她永遠沉溺於過去,她又會失去崔恆。
她突然有些理解李歸玉。
做下決定那一刻,以為自己可以傾一生以搏。
可一生太長了
會猶豫,會貪戀,會在某刻回頭,突然懷疑其這一切。
放下過去不甘,不放下亦不甘。
如果她去找李歸玉,今日她或許就可以殺他,了結一切。
如果她去找崔恆,今日她或許就會有新生。
只是她也想不出到底何去何從,只靜靜坐在搖椅上,聞著房間裡崔恆殘留的餘香,她突然覺得困頓,什麼都不想再想。
她就想好好睡一覺。
等醒來後,是去殺一個人,還是去愛一個人,醒來後,她或許就知道。
她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睡去。
窗外雨聲淅瀝,她睡夢中,兜兜轉轉,回到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