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9.夢魘的代行者......
另一邊。
走廊裡光線昏暗,牆壁傾頹,四處全是塵土,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人類生活過的痕跡,像是被廢棄了至少十幾二十年的樣子。
這裡唯一的亮光來自於白雪的手機。
他低垂著腦袋,纖細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躍,很快便將溫簡言剛剛口述的信息編輯好。
做完這一切之後,白雪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溫簡言,用一如既往的平直語氣說道:
“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溫簡言背靠牆站著,臉色在暗處顯得有幾分蒼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看著有幾分渺遠。
直到白雪出聲,他似乎才被從自己的思維中喚了回來,抬頭望了過來。
“……沒有了。”
他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那我們現在還等什麼?”
陳澄扭頭瞥了眼他們來時的方向——失去鎖的門半敞著,後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陰風時不時透過門縫鑽進來,似是在傳遞什麼不祥的訊息。
他一邊站立不安地警戒著四周,一邊有些煩躁地發問:
“等那些東西追上來嗎?”
雖然暫時逃離了“乘客”的追擊,但是,既然它們能從車站一路跟著他們來到這裡,那麼,從一樓追到二樓恐怕也只是時間問題。
只要規則還在起效,它們就不會停下。
而對於這種“東西”來說,空間上的距離可不算什麼。
想要結束這一切,只有一個辦法:
給它們想要的。
可問題是,根據“昌盛大廈”那個副本之中的規則,這些“乘客”要買的東西是人類部件,也是他們無論如何都給不起的。
“是的,你說的對,”溫簡言起身,“我們該走了。”
他捏了捏鼻樑,說:
“雖然我們手頭的燈油不多,但好消息是,根據白雪的描述,這裡不會有其他危險,所以我們可以專注在和這些‘乘客’的周旋上,然後等到橘子糖那邊通關副本就好了。”
“好,”聞雅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將內心的疑問說了出來,“不過,有件事我剛剛就想問了,會長,你對這裡好像……不陌生?”
這其實都有點含蓄了。
這棟樓裡光線昏暗,地形複雜,斷裂的木頭和傢俱碎片散在地上,無論哪個方向,幾乎都是一樣的破敗景象,很難看出分別。
但溫簡言走在這裡,卻好像十分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他會站在某個角落偶爾停留,然後便立刻知道該向那個方向拐彎,就好像……對這裡的地圖熟記於心一般。
更別提還有他和橘子糖說的那些話……
無論是暗門、密道、還是對NPC的掌握程度,都顯然不是僅靠推理就能得出的。
瑪琪歪了歪腦袋,推測道:“難道說,會長以前來過這個副本?”
“……”
溫簡言的步伐稍稍一頓。
他沒有回頭,只是用尋常的語氣回答道,“唔,差不多吧。”
差不多?
聞言,眾人皆是一怔。
這是什麼回答?
還沒等他們想明白,就只聽對方繼續說道:
“準確來說……我小時候曾住在這裡過。”
“——!”
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入眾人耳中,卻猶如平地一聲驚雷,所有人都狠狠吃了一驚,他們瞪大雙眼,猛地扭頭向著溫簡言看去:
“什麼?!”
“就是字面意思——我曾是這個孤兒院中的孤兒,”溫簡言想了想,補充道,“不過當然了,我後面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聞雅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喃喃重複道。
溫簡言回答得依然輕飄飄的:“是啊。”
“畢竟這裡的環境可不是很好,等橘子糖出來她會告訴你們的……根據我們之前的對話,她很顯然對此有很大怨言。”
他扭頭瞥了聞雅一眼,眼底噙著一點笑:
“你們知道我的,我可受不了一點苦。”
陳默突然反應了過來,眉頭一皺,“等一下,那你之前和橘子糖的談話,是在讓她去找小時候的你自己嗎?”
他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可是這怎麼能成立?”
所有副本的成立,都是某個特定事件的發生,而能留在裡面做NPC的,基本上都是被捲入這個事件中的死者——或者是那些在過副本的時候意外死在這裡的倒黴蛋。
“我也想不通,”溫簡言聳聳肩:“對於這件事,我知道的和你們一樣多。”
“既然如此,那你知道這裡是為什麼變成副本的嗎?”陳默追問,“和你的出逃有什麼關係嗎?”
“……”
溫簡言頓了頓,然後才緩慢道:“或許,但我不確定。”
眾人一愣。
“因為在我的印象裡,夢魘與此並無關聯,”溫簡言抬起手,捏了捏眉心,無法遏制的力道在皮膚上留下兩道新月般的紅痕,“但現在……我沒那麼相信自己的記憶了。”
“?”
四下一時安靜。
眾人彼此對視了一眼,神情疑惑而茫然。
“這又是什麼意思?”黃毛困惑道。
溫簡言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想了想,說,“還記得季觀嗎?”
“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福康醫院副本,他當時在去往副本的車上反應很大,所以我才會注意到他——而在副本結束之後,他告訴了我,他之所以表現很奇怪,是因為他小時候曾經來到過這裡,不過,在他離開醫院之後沒多久,就忘記了在此之前所有的事,直到再次進入到那棟建築,才開始回想起一些碎片……”
這……
眾人愕然。
溫簡言頓了頓,似笑非笑道:
“稍微有點像,是不是?”
“……所以你是說,”陳默很快將二者聯想起來,表情一凝,“夢魘乾的?”
溫簡言聳聳肩。
夢魘很有可能以某種方式,干擾了在現實生活中可能和副本有所接觸的人的記憶,否則的話,那麼多學校、醫院、小區、村莊的廢棄和消失,一定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但這種干擾卻並不能永久維持,一旦倖存者再次接觸到相關信息,就會很快回想起某些碎片。
“你們在這裡猜這猜那的,不如去問問那傢伙,”
陳澄煩躁地翻了個白眼,抬手指了指站在角落的白雪,“畢竟他選的這個副本,不是嗎?”
“……”渾身雪白的少年站在角落,唯有一雙漆黑的雙眼深的詭異,他瞥了眼陳澄,一言不發地又向溫簡言身邊湊了湊。
“不是?”陳澄的火蹭的一下上來了,“你這傢伙什麼意思,我跟你說我忍你很久了……”
“冷靜點,”溫簡言插在兩人中間,頭痛地打著圓場,“白雪只是討厭所有生人,不是針對你——你的止痛藥都是他給的,你忘了?”
“因為是你要的。”
白雪耿直地補了一句。
溫簡言:“……”
完全沒有在幫忙啊你。
眼看兩人就要在這裡打起來,聞雅嘆了口氣,抬手幫溫簡言一起攔住了陳澄。
她沒收力,陳澄的表情瞬間扭曲起來,衣服下面本就沒癒合的傷口立刻滲出了血跡:“哎哎哎你幹嘛?”
“疼?”聞雅面帶微笑,畢竟曾是陳澄的前任上司和永晝高層,氣勢一下子就出來了,“我還以為你的傷已經好完全了呢。”
陳澄:“……”
也幸虧是他現在有傷在身,雖然脾氣還和以前一樣差,但身體狀況大大限制了陳澄的發揮,他的氣勢蔫了下去,冷著臉不再說話了。
直到這時,白雪才勉為其難地開口回答道:
“……我看到的只是概率,並不是答案。”
他選擇這個副本,只是看到了它會對許多人的命運和未來造成影響,並不是因為真的知道這裡藏著些什麼——否則的話,橘子糖也不至於在裡面困那麼久都出不來了。
就這樣,事情又再一次回到了原點。
“得不到解答的問題還是太多了,不過這也正常,畢竟我們現在並非這個副本真正的親歷者。”聞雅沉思半晌,道,“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先等橘子糖從副本里出來——等到那時,所有的信息才能拼湊完全。”
正在這時,就只聽“隆隆”一聲,沉悶的震感從腳下傳來,整棟建築都隨之顫動。
“怎麼回事?”安辛勉力站穩,愕然道。
“那邊的一週目結束了。”
白雪抬起頭,若有所思般凝視著頭頂的天花板。
之前每一次橘子糖那邊一週目結束,兩邊的建築物都會一齊震動起來,他們一般靠這個來統一時間。
但是,白雪的話還沒說完,腳下的地面又再一次震動起來,灰塵撲簌簌從頭頂落下。
他一怔,罕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錯愕。
“怎麼震了兩次?”
瑪琪被震的暈頭轉向,她扶著牆壁,問道,
“還是說那邊又開始了一週目……?”
“……我不知道。”白雪眨眨眼,神情困惑。
雖然兩邊時間的流速不同,但是……三秒內就結束一週目?
這多少有點太離譜了。
餘震的搖晃間,溫簡言忽然覺得心口一熱。
他微微一愣,低頭看去。
薄薄的襯衫下方,隱現出一點閃爍的金光。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去。
掌心下方,金色寶石般的心臟釋放出微微的熱度,就像是有生命般,極其輕微地緩慢勃動著——砰砰、砰砰。
與此同時,久未有過動靜的側髖皮膚也開始稍稍發起燙來,幅度不大,溫熱而妥帖,像是某種極為熟悉的訊號……
這個副本有那傢伙一片碎片在。
溫簡言猛地抬起頭,眸光輕閃,在暗處顯得分外明亮,他勾勾嘴角:
“跟我來。”
*
一行人順著傾頹黑暗的走廊向前狂奔。
明明四處看起來都同樣的衰敗,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很難分辨身在何處,但溫簡言卻好像對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極其熟悉,他順著走廊一路向前,只是偶爾停頓,似乎在記憶中尋找著某些渺遠的碎片,但他又會很快從自己的思維中抽身而去,繼續加快步伐。
很快,他們來到了通向三樓的階梯。
這一次,階梯處沒有門鎖,所以他們順利上了三樓,可溫簡言卻似乎並沒有在這一層停留的準備,他的步伐猛地加快,徑直向上——但這一次,他們遇到了阻攔。
猶如銅鐵澆築般的一扇門擋在了他們的面前,門上油漆斑駁,看著像是某個不祥的訊號。
陳默推了推門,搖搖頭:“不行,打不開。”
顯然,和這棟建築物內的其他門一樣,這扇門同樣無法從他們的這一側打開。
而就在這時,第三次震動再次傳來,不過,由於有了之前的經驗,這一次眾人都有了準備,沒有再像剛才一樣人仰馬翻。
“至少我們現在可以下結論了,”聞雅站穩身體,道,“這麼短時間內三個周目的可能性實在不大,那邊應該是出了什麼變故,所以才會導致這種情況的發生——就是不知道是好還是壞了。”
“我覺得是好事。”
安辛聳聳肩,道。
“畢竟那邊可是在輪迴誒,想要脫離輪迴,當然要製造出和先前不一樣的事咯,要我說啊,橘子糖那邊應該已經找到破題方法了,該說真不愧是夢魘前十嘛……”
安辛還在這邊嘖嘖稱歎時,白雪的臉色卻猛地一變。
溫簡言注意到他臉色的變化:“怎麼了?”
“……”
白雪沒有回答,從虛空中收回視線,從口袋裡飛快地掏出手機,動作是少有的急迫。
“嘟……嘟……嘟……”
這一次,忙音比之前的哪一次都更長。
在眾人的心如絲線般被懸於空中時,終於,只聽“咔噠”一聲,電話被接了起來。
*
橘子糖將手機放在耳邊。
即便隔著沙沙的干擾音,白雪的聲音顯得有些失真,但她卻仍然能聽出,對方那向來平鋪直敘的語氣之中卻夾雜著罕見的急迫:
“無論你現在想做什麼,都別做。”
“……”
橘子糖沒立刻回答。
四面是透不進光的無邊黑暗,一張張沒有五官的白色臉孔懸浮在虛空之中,從遠處傳來似諂媚、似狂喜的喁喁細語。
一個個小孩的細胳膊被黑暗中浮現出來的手臂抓住,他們的掙扎、哭喊、尖叫、求饒……所有的聲音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全部淹沒在了四面八方的恐怖低語中。
而在姆媽圍繞的中央,則是一道被凌亂黑色線條所覆蓋的人影。
它像是虛無的代名詞,身體的所在的位置像是被從黑暗中摳出了一個空空的大洞,無窮無盡的陰風從中灌了進來。
——明明所有的小孩都被控制住了,但他們這邊卻像是被遺忘了一樣,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本就沒有在這個時間線上出現過,所以並沒有姆媽試圖將他們抓走。
橘子糖的手指碾緊,鏽跡斑斑的巨大柴刀被拖在身後,上面浸潤著的鮮血顯得無邊鮮活,似乎正在等待著主人的號令。
她的目光冷冷盯緊前方。
耳邊的話筒中,傳來了白雪緊迫的聲音:
“別衝動,你聽到了嗎?”
在孤零零站立著的瘦小孩童前,那被稱之為“雲先生”人影一點點俯下身來,它似乎在用那被虛無覆蓋著的一雙眼睛審視著面前的小孩,然後發出混合著怪異雜音,聽著不似人類的嗓音:
“就是你策劃逃跑的嗎?”
“喂?喂?”電話那邊換了個聲音,橘子糖認出是溫簡言本人的聲音——隔著遙遠的時間和空間,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帶著某種能讓人冷靜下來的奇特魔力,“橘子糖,是我。”
“你剛剛聽到白雪說的話了嗎?”
“……嗯。”橘子糖用牙齒中擠出一個短促的音節。
“但抱歉,這次我做不到。”
上次她聽信那傢伙的“建議”,結果換來的是那小鬼頭的一頓毆打和一整晚的狗籠。
這一次呢?
這次還窩囊著不出手,可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
電話那邊似乎安靜了幾秒。
終於,溫簡言再次開口了,他的聲音很柔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你。”橘子糖的雙眼死死盯著不遠處的動靜她的脊背微微弓起,像是欲發的弓弦,“你們被抓住了。”
對面安靜了一瞬。
“原來是這裡。”
溫簡言說。
“告訴我,你們的敵人是誰?”
“十幾個姆媽,但我能幹掉,”橘子糖說,“還有一個被叫住雲先生的傢伙——我看不到臉,但身體是黑色的線條——聲音很奇怪,給我的感覺也很不舒服。”
“他……”對面似是一怔。
“你知道是誰?”橘子糖捕捉到了對方的異樣,追問。
“嗯。”溫簡言說,“我在育英綜合大學和它打過交道。”
在校長室裡,他曾直面那種可怕的、幾乎和死亡等同的恐懼。
而在幸運遊輪中,他有幸目睹了它的浸沒在缸中的龐大屍身。
“它是夢魘意志的代行者。”
“白雪所看到的是真實的——如果你們真的在這裡發生衝突,你會死的。”
在死寂中,“雲先生”伸出手,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摸了摸小溫簡言的腦袋,然後咯咯地笑出了聲:“真令人驚訝。”
“雲先生”收回手,向後退去了。
兩個姆媽走上前來,鉗子般的大手死死捉住小溫簡言的身體。
“走吧,該回去了。”
“不,不,不要!放開我!”小孩掙扎起來,發出令人心碎的尖叫,“誰來救救我!”
橘子糖猛地收緊手指,牙齒咬合,發出咯咯的聲響。
然而,隔著電話,卻傳來青年柔和的聲音:
“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你改變不了的。”
他的聲音無奈。
“別去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