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八十三章 瘋子



            “咳咳咳——”

屋內滾滾濃煙。

戚玉臺捂著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勢剛起的時候,他沒有察覺,只顧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覺時,火苗已經很大了。

豐樂樓客房裡四處懸掛櫻桃色布幔紗帳,所謂“流蘇斗帳香菸起,雲木屏風燭影深”,然而此刻紗帳被火光一舔,轟然一陣巨響,只使人心中更加絕望。

與他扭打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不見了,他被獨自一人留在這裡。偏偏窗戶打不開,門前火勢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開。

服用寒食散的熱意與激盪早已從身上盡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恐懼。

誰知畫眉的主人卻不賣。

男人的哭號聽起來虛偽又可笑。

烈火燒天,飛灰遮目。

與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見,何況是死了妻子的鰥夫,除非有利可圖。然而楊翁一家窮得令人發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戀之處,只能說明此人無能窮困更勝楊家。

身後護衛擁上,緊接著一聲悶響,四周重歸寂靜。

那幅取代了他喜歡的美人垂淚圖、看起來不怎麼令人舒適的驚蟄春雷畫被火燎了一半,絹頁捲曲,卻似梨園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頭另一番景象來。

他這樣想著,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轉身,忽然聽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護衛叫了一聲“公子小心——”

戚玉臺沒喝那杯茶,只抬頭環顧四周。

戚玉臺盤算著,等楊翁家的事過了,再過段日子,找個人將楊大郎也一併處理掉。無依無靠的窮兇極惡之徒,難免因貪婪生出噁心,威脅、勒索……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楊翁家除了六十歲的楊翁,還有他同樣年邁的妻子,他兒子生來腦子有些問題,只能做些簡單活計,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還有一女兒,前兩年也病故了。

楊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變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樣。

瑤琴、碎酒罈、織毯……這些東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養料,就連牆上那副掛畫也未曾倖免。

楊大郎的臉在護衛們的刀下變得不甚清晰,只聽得見對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寒意從腳底升起,他顫抖著望向眼前。

男人膽怯地望著他,一張臉被灰燻得發黑,嘴角不住翕動,申奉應湊近,聽見他說的是:“我是戚太師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給你們銀子……好多銀子……”

夢裡楊翁那張蒼老的臉總是和藹地看著他,請他喝茶,他端起茶杯,發現粗糙的紅泥茶碗裡,粘粘稠稠全是鮮血。

戚玉臺腦子一炸。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不對勁。

盛京人皆知太師愛鳥,府中豢養白鶴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不過臨死前能當個富裕鬼,這輩子也算划得來了。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自他腦後,漸漸氤氳出一團嫣紅的血,在地上漸漸蔓延開來。

穿著火背心的巡鋪們從樓裡出來,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邊。

天可憐見的,這麼大火,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應當受驚不輕。

只有更濃重的血腥氣慢慢襲來。

畫眉在籠中淒厲歡唱,歡唱或是哀泣,總歸都是同一種清脆歌聲。

狹小茅舍裡,三人零散著並在一處,被血河淹沒。

“我和鄰家茶園的主人說好,將來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園裡幫忙幹活,不需幾個錢,管他吃喝,生了病給買藥就是。”

這對老夫婦,一個女兒已經死了,另一個兒子是個傻子,他二人都已年邁,陪不了兒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筆銀錢。

沒想到一個窮鄉僻壤的農人,竟也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門外,幾個護衛跟著站起,牢牢守住院門。

申奉應撥開人群,低頭一看。

老漢被推得往後一摔,一聲沒吭,桌上茶盞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著,再沒了聲息。

倒是屋中老嫗反應過來後,尖叫一聲:“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他向楊翁說明來意。

楊大郎定定看著那些銀票。

“怎麼樣?”他把銀票一疊一疊擺在屋前木桌上。

楊翁家的那隻畫眉當日被他帶走,仍鎖在鳥籠中,後來他回府後,傷重、心悸、調養……府中上下都忘了那隻畫眉,等過了月餘記起時才在花房裡找到。

這是……

姓楊的老頭不識好歹,拒絕了他一片好意,這個與楊家非親非故的男人應該會聰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銀兩。

他的父親,當今太師從小到大,不曾真心誇過他,更勿用提用這樣肯定的目光看過自己。

既然對方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耐心也到此為止。

他悽聲喊道。

那是一副極漂亮的畫眉圖。

耳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幽怨的,像是隔著很遠傳來。

橫看豎看都是個傻子。

既甩掉了這群累贅,又能拿著豐厚銀兩逍遙。那些銀兩足夠楊大郎買下一整個茶園、不,足夠他在盛京城裡買一處新宅,再娶一個年輕新婦,戚玉臺想不出來對方不答應的理由。

戚玉臺睜大眼睛,下意識後退兩步,嘴唇翕動間似微弱呻吟。

但那幾日他因為剛去了戶部,自覺前程一片光明,連帶心情也不錯,又想著父親壽辰近在眼前,應當替父親積些福德,不如親自走一趟莽明鄉以示誠意。

父親令崔岷為他診治。

“在這裡!”鬧哄哄的人群裡有人對他揮手,“他自己說的!”

他站在門口,看著籠中撲騰翅膀的畫眉,忽而覺出幾分無趣。

不過這麼大官,應當不會有人敢冒充。

太師府公子?

申奉應耳朵一動,唧筒從手中滑落。

他今日來到此地,不是為了看這一家人演這出可笑的、令人作嘔的父慈子孝戲碼,他是來買畫眉的。

戚玉臺心中輕蔑,這些低賤平人,或許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財富。

一切似乎就此揭過,除了他落下一個毛病。

戚玉臺有片刻慌亂。

這時候,手下有人告訴他,莽明鄉茶園有一務農的楊姓老漢,家中有隻豢養多年的畫眉,機靈神氣,不如買來試試。

有人朝他指了指。

有時候白日裡也會看見楊翁的影子,還有阿呆,漸漸的他開始有迷惘失常,號哭罵言之狀,醫官院院使崔岷說他這是情志失調所致,因遇險臨危,處事喪志而驚,由驚悸而失心火。

“楊翁……”

戚玉臺胸有成竹。

哪來的聲音?

這裡怎麼會有畫眉!

他倉皇回頭,試圖從這狹小房間裡再找出一條生路,然而目光所及處,只有更深的絕望。

他痴笑著:“畫眉流血了!要來殺人了!”

戚玉臺臉色一變。

老翁看著他,那雙寫滿了與自己父親截然不同滄桑勞碌的眼睛望著他,閃爍著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