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四十九章 暴雨
蠢得可笑。
到了第七日,烏雲全身上下已經潰爛得不成模樣。
小狗還沒死,已經發不出聲音,那雙明亮的眼睛含著無限眷戀盯著她,陸曈的眼淚滴在手背上,小狗便費力伸出舌頭,溫柔舔了舔它的手。
她做不出解毒的方子,她根本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陸曈跪倒在芸娘跟前,哽咽著哀求:“芸娘……芸娘……你救救它……”
芸娘俯身,輕輕扯開她抓著自己裙角的手,嘆息著搖頭。
“小十七,你不能將所有希望都寄予他人之上。”
“而且,”她微微一笑,“你現在,已經沒有付與我的診金了呀。”
當年陸曈以自己為條件,求得芸娘救了陸家一門。
可如今,她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已沒有與芸娘做交易的資格。
外面陰雲沉沉,烏雲在她懷裡嚥了氣。
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嚥了氣。
那具溫暖的、毛茸茸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僵硬,它再不會在每次試藥後第一個衝上來舔她的手,那雙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眸逐漸變得渙散,變成了兩顆凝固的、黯淡的死珠子,再也不會映出陸曈的身影。
她失魂落魄,抱著死去的烏雲走到了峰頂的松樹林裡。
漫山松柏長青,陸曈找到一棵漂亮的小松樹,在松樹下掘坑,想把烏雲埋在樹下。掘至一半時,忽有雷聲隆隆,暴雨頃刻如注。
陸曈慌忙抱起烏雲,唯恐暴雨淋溼烏雲的皮毛,小狗冷冰冰的身子緊緊挨著他,她終於沒忍住,抱著烏雲的屍體放聲大哭起來。
大雨若決堤之水,狂風號怒,把她哭聲包裹。
她就這樣坐著,瞳孔映著夏日山上這場猝不及防的暴雨。直到黑雲散去,雨勢漸歇,夏日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輪彩虹在日出後泛著霞光。
果如詩上所說,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暴雨停了。
可暴雨又沒停。
它懸在人頭頂,隨時會掉下來。烏雲死了,可暴雨仍在,它無法永遠停下,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降下來,如漲潮的浪頭,拖著人沉入水底。
那是芸娘教會她的第一課。
人無法阻止暴雨的落下,就像她無法阻止生命的消亡。
“啪嗒——”一聲。
想得出神,手中筆不穩,落在紙上,便拖曳出一道刺眼墨痕。
窗外殘月朦朧,燈火流滿屋子,紙上墨痕像朵漆黑傷疤,驟然刺疼人的眼睛。
陸曈忽而感到有些煩悶。
她抓起面前紙揉成一團,發洩般地扔向遠處。
紙團咕嚕嚕滾著,就著燈火,滾到了一雙靴子跟前。
有人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廢紙,笑著開口:“它得罪你了?”
陸曈身子一僵。
她抬眸,就見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夜闌更深,燈火照人,青年脫去白日裡的緋色公服,換了件月白暗花雲紋玉錦春衫,燈燭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陸曈定了定神:“你怎麼來了?”
這人進醫官院幾乎已如無人之境,陸曈也已經不再意外。倘若被人發現遭殃的也不是自己。也就隨他去。
裴雲暎走到她對面桌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封紙箋:“白天你來殿帥府,落下藥方了,特意給你送來。”
陸曈一怔,見那紙箋確實是自己所失,大概是夾在醫籍裡,和那些禁衛們把脈時弄掉了。
“多謝。”她收起紙箋。
裴雲暎點頭,繼續道::“順便找你討瓶下食丹。”
陸曈一怔,隨後蹙眉:“上回給大人那瓶吃完了麼?”
上回裴雲暎來,說殿帥府的司犬脾胃不好,問陸曈討了瓶下食丹。那一瓶下食丹不少,而今也沒過多久。
她提醒:“犬類不能吃太多下食丹。”
裴雲暎笑笑:“給段小宴的。”
“……”
她便不再多說,起身去藥櫃旁給裴雲暎找下食丹。
裴雲暎靠著椅子,盯著她站在藥櫃前的背影看了會兒,突然開口:“你為什麼怕狗?”
指尖一顫,陸曈低頭,繼續拉開藥屜,道:“我並未怕狗。”
“那你為何拒絕段小宴的提議?”
“裴大人,我說得很明白,我討厭狗,所以拒絕。”
“討厭?”裴雲暎勾了勾唇,“可你看起來臉都嚇白了。”
陸曈:“……”
她從藥屜裡抽出下食丹,關好櫃子,走到裴雲暎跟前。
春夜溶溶,幽窗半開,遠遠有林間驚鳥簌簌起飛的輕響,更有梨花花香隔著池水被風推到小院中來,衣袖也沾上芬芳。
屋裡桌角上,古銅駝燈裡,銀燭靜靜燃燒,柔色的光流滿了整間屋子,在地上落下微晃的影。
年輕人的眼眸也如盛京春日的涼夜,看似溫柔,卻泛著更深的冷清,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陸曈默然。
這個人、這個人不如外表看起來明朗,像是能一眼看穿人所有偽裝,洞悉人心底的秘密。
所以,倒也沒必要偽裝了。
“嗯,我很怕狗。”
陸曈把下食丹的瓶子往裴雲暎面前一頓,重新坐回桌前,才不鹹不淡地開口:“因為小時候被一隻狗咬過。”
“那隻狗很討厭,像塊狗皮膏藥,對我窮追不捨,怎麼也甩不掉。”
裴雲暎一怔。
過了一會兒,他輕笑起來,嘆道:“怎麼夾槍帶棒的。看來陸大夫今日心情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