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謀
“崔岷為何會留下你?”
醫館裡,苗良方看著面前的陸曈,目光難掩震動。
夜已深,天色暗了下來。杜長卿白日裡應付完前來道賀的各路街坊,已然累得腰痠背痛,帶著阿城回家休息去了。
銀箏把醫館大門關好,挑了下里桌上銀燈,見燈色明亮起來,便掀開氈簾先進了小院。
裡鋪安靜,苗良方看向陸曈,再次重複道:“小陸,崔岷到底為什麼會留下你?”
苗良方百思不得其解。
今年新增一門“驗狀”科,人人喊難。就算陸曈天賦奇才,真就在驗狀一科上才思橫溢,一鳴驚人。但崔岷作為醫官院院使,竟然親自點了陸曈進紅榜,還是紅榜第一,就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古怪了。
要知道崔岷點了陸曈紅榜第一,就是得罪太府寺卿。陸曈有什麼值得崔岷得罪太府寺卿的?
“難道……”苗良方目光一動:“是因為昭寧公世子?”
上回裴雲暎來仁心醫館時,瞧著與陸曈格外熟稔。雖然陸曈否認了,但苗良方總覺得他二人關係不似陸曈嘴上說得那般生分。
陸曈道:“不是。”
“那是為什……”
“因為我在每科考卷辨症方題目下,寫了新方子。”陸曈說得平靜,“十副新方,崔岷不是聖人,自然會動心。”
十副新方子?
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卻讓苗良方大吃一驚:“你在同我說笑?”
苗良方知道陸曈腦子裡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新方子,那些藥方倒也不能說不對,只是多少帶些毒性。深知醫官院保守習慣的苗良方在春試之前日日對陸曈耳提面命,讓她千萬不能在答卷時靈機一動寫出那些新方子,而陸曈也乖巧應下了。
而眼下陸曈卻說,她不僅寫了,還一口氣寫了十副!
一時間,苗良方簡直不知道是先氣這姑娘陽奉陰違,還是該震驚她膽大包天。
人家是錚錚鐵骨,好傢伙,她是錚錚反骨。
苗良方按著胸口兀自深呼吸平復心情,陸曈看了他一眼,主動解釋。
“當年崔岷盜走你的《苗氏良方》據為己有,以此博得功名升遷至醫官院院使。你曾說過,崔岷當上院使後,這些年不再研製新方。”
“也就是說,這十年來,崔岷自己無法研製新藥方,也無法竊取別人的方子。
“我猜,是因為醫官院新進醫官多是太醫局學生,並非無背景之平人,崔岷不好下手。”
夜色中,她神色恬然,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一個貪慕名利,卻多年未有所出之人,縱然表現得再如何雲淡風輕,心中多半伴隨不安,尤其是先前名利還是由自己盜竊而來。”
“所以我寫了十副新方,來誘他上鉤。”
苗良方喃喃:“誘他上鉤?”
“我只是個毫無背景的普通人,卻能寫出別人寫不出的新方,崔岷謹慎之下,必然會選取其中幾副來嘗試,等他發現那些藥方是真的後……”
“在他眼裡,我就是下一個你。”
“我賭他,會為了更大的利益,點我入紅榜名。”
苗良方聽得心神大亂:“那可是那麼多方子!”
一副藥方有多珍貴,苗良方比誰都清楚。如果崔岷不願意為陸曈得罪董家,那些藥方就算白白送與他了。
尋常人得一好藥方總捨不得送出去,一副好藥方有時甚至能保一人富貴半生。陸曈倒好,大白菜也沒這麼給出去的。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陸曈笑笑,“況且,我賭贏了不是麼?”
苗良方說不出話來。
捫心自問,若換做是他自己,要為了報復接近仇人做到如此地步,恐怕沒有陸曈的決心與魄力。她明明還這樣年輕,看上去平靜理智,卻在某些事情上,有種不管不顧的堅持。
如果自己當年也有陸曈這份決心,或許這些年裡,他就不會跟老鼠一般龜縮在那間陰暗的草屋裡,整日與黃酒雜草為伴,過得渾渾噩噩吧。
心中驀然生出一股慚愧,躊躇半晌,苗良方攥緊褲腿,艱澀開口:“我承諾替你通過春試,你便替我復仇,不過,我沒能幫上什麼忙,所以,你也無需把我之前的話放在心上。”
心一橫,苗良方道:“小陸,咱們之前的話,就算了吧。”
陸曈能通過春試,同他確實沒什麼關係,苗良方到底要臉,做不出“挾恩圖報”的事。
說完這句話,苗良方就低下頭,心情很是複雜。
一方面,他並不想將陸曈牽扯到自己的恩怨中來,另一方面,眼看著希望再一次落空,說不失落也不可能。
到底不是聖人,私心難滅。
“不。我會遵守與苗先生的約定。”
苗良方訝然抬頭,心中頓時浮起一絲隱秘的欣喜,很快又被理智壓住,搖頭道:“不,你能上紅榜與我無關……”
“怎麼會無關?”陸曈打斷他的話。
暖色燈火淺淺覆在她臉上,卻把那雙清澈分明的黑眸映出幾分迷離冷色。
女子微微笑起來。
“苗先生。”
她開口:“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請您幫忙呢。”
……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仁心醫館空前熱鬧起來。
西街街鄰得知陸曈春試中榜,即將進翰林醫官院任職,除了杏林堂的白守義外,幾乎人人前來道喜。
銀箏收的醃肉鹹魚幾乎要堆不下,孫寡婦揹著戴三郎把陸曈拉到角落裡,讓陸曈在醫官院裡給她尋年紀合適的俊男,無需財富背景,只要高俊壯碩。
就連何瞎子都被胡員外請到醫館來,讓陸曈抽支行路籤,以挑個好兆頭。
漆黑籤筒被搖晃幾下,長簽在裡頭“嘩啦啦”作響。
何瞎子摸索著把籤筒往陸曈跟前一推:“姑娘請抽。”
眾目睽睽之下,陸曈也不好拂了胡員外一片好意,於是隨手從籤筒摸出一支。
長籤細長,黑底紅字寫著兩行字——
銀箏站在陸曈身後小聲念道:“棋逢敵手要藏機,黑白盤中未覺時這是什麼意思?”
“哎呀呀,姑娘竟然抽到一支‘謀’字籤!”不等陸曈開口,何瞎子就先喊起來。
陸曈:“‘謀’字籤?”
“嗯,這有些奇怪,”何瞎子一捋長鬚搖頭,“姑娘是進醫官院做醫官,怎會與人對峙藏機,此簽有殺伐之氣。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