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陸敏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被當作藥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的孤獨,芸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濃郁暗沉的霧霾,絲絲編織結網,將她罩在其中。總覺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裡,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惑,在那樣的日子裡,她拿起了書。
芸孃的屋子裡有很多書。
大多是毒經藥理,少部分是書史經綸。她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裡的含義。
她不知道讀書究竟能不能解惑,但在那些年裡,讀書使她打發了不少日子,使得那些惶然無依的時日看上去沒那麼難熬。
母親一定沒想到,當年家中最不愛念書,躲著將功課丟進池塘謊稱被偷了的小女孩,後來在山上讀了那麼多書,學了那麼多道理。
身側人道:“令尊很有見地。”
在梁朝,尋常人家的父親大多認為女兒家不必讀書,在家繡繡花做作女紅就好。
陸曈淡淡一笑:“可惜沒什麼用。”
裴雲暎微頓。
“我姐姐書念得比我好多了,”陸曈道:“她寫的文章拿到二哥書院中去,先生也交口稱讚。她若是男子身能下科,常武縣說不準早就出了個狀元。可還是被騙得命都沒了。”
“我們一家都是讀書人,但你看結局,仍然如此。”
陸曈笑笑,那笑容也透著幾分自嘲:“讀書換命,只是窮人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讀書人。”
她說這話時,語調平靜無波,像是看透了世情般厭倦,或許還有一點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
讀書,像是人在被病痛折磨之時飲下的一味麻沸散,可以暫時減輕痛苦,卻無法使痛苦消失。
“我倒不那麼認為。”
身側突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
“盛京能將《梁朝律》研讀至如此透徹,似乎也只有你了。”
宛如被什麼擊中,陸曈下意識抬頭。
青年微笑著低頭看她,頭頂懸掛著的紗燈柔和光芒躍入他眼底,給他身影四周勾勒出一層深深淺淺的暖意。
連目光也變得柔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眼皮底下殺人還不被發現。”
他笑著盯著陸曈的眼睛:“陸大夫,你很厲害。”
很……厲害?
陸曈愣住了。
不是調笑,也沒有譏諷。
裴雲暎的語氣很認真。
周圍人流來來往往,四周燈色幢幢,烏靴錦衣的年輕人笑著看著她。
真誠的,沒有半分虛偽。
沉默片刻,陸曈正要說話,突然發現裴雲暎目光越過了她身後凝在了某處,神色有些異樣。
他是看到什麼了?
陸曈下意識想要回頭,才一動,就被裴雲暎按住肩膀,沒等她反應。一片陰影覆蓋下來,陸曈的臉頰碰到了對方冰涼的衣襟。
裴雲暎擋在她身前。
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未朝這頭多看幾眼,上元燈節,多得是有情人夜遊。
陸曈幾乎被包裹在他整個人陰影之下,頭抵著他胸膛,極度親密的距離,似乎能聽見對方柔和卻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在洶湧人潮中分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按著她的手力道小了一些。
他鬆開了陸曈。
“你剛才看見了誰?”陸曈轉頭去看身後,身側是花街遊人,看不出來有什麼可疑之處。
裴雲暎突如其來的舉動,十有八九是看見了旁人。他把陸曈拽到身前的剎那,陸曈並未忽略裴雲暎眼底的冷意。
“一個你不想見到的人。”裴雲暎不以為意地笑笑。
沒有回答陸曈的問題。
陸曈抿了抿唇,不太喜歡這種被矇在鼓裡的感覺。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不虞,裴雲暎後退一步,低頭看著她,突然道:“陸大夫。”
“怎麼?”
“戚家在查你。”
陸曈神色一動,盯著他沒說話。
“只查到陸柔,還沒到你的地步。”他語氣很淡,像是不經意的提醒,“但長此以往,未必不會暴露。”
他這麼一說,陸曈便明白過來。
太師府的人或許會懷疑到陸家人身上,甚至會懷疑到那個多年音訊全無的“陸敏”身上,但暫時不會懷疑到她陸曈身上。
只因名義上,陸曈只是個外地來的平人醫女,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和常武縣陸家沒有半分關係。
但若她要報仇,一旦接近戚玉臺,身份遲早會暴露。
裴雲暎這是在提醒她。
“我知道了。”陸曈道,“戚家還有什麼動作?”
裴雲暎挑了挑眉,盯著她看了半晌,見她神色坦坦蕩蕩,終於啼笑皆非地開口:“你現在是在我面前裝也不裝,破罐破摔了是嗎?”
這樣明目張膽地問他要情報,絲毫不遮掩。
“裴大人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夥的麼?”
“現在不是了。”
陸曈心中輕嘲。
不知道她身份時,負傷強買強賣地留在醫館,一口一個“一夥的”,如今知道她為復仇而來,便一副恨不得立刻劃清干係以免惹禍上身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