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年
“卑鄙。”他臉色冷了下來。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好好談,從陸曈點上那根香開始,就已對他動了殺機。
腳步有片刻的不穩,那女子已重新握緊匕首朝他刺來!
她眼底沒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像在看一具屍體。
裴雲暎沉下臉,銀晤長刀出鞘,酥麻僵硬的感覺被內力強行破開,長刀帶起勁風朝著對方直撲而去。
“之前就已提醒過大人,”長刀當前,她依舊毫無懼色,甚至語帶譏誚,“醫館處處都是毒物,若不小心闖入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他不怒反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樣廢物?”
銀晤刀輕輕一揮,陸曈手中匕首從中斷為兩截。
她心下一沉。
太短了。
燃香的時間太短。
此人敏銳,警覺得太快,線香沒來得及發揮最大功力,否則再過半柱香,不管裴雲暎身手再高明,也只能在此地任人宰割。
要換做其他人,現在早就已經倒下。
“大人自然和那些廢物不同。放心,你死了,我會把你埋在那棵梅花樹下,大人肉體到底比當初那塊死豬肉美豔得多,充作花肥,一定會讓梅樹開得更動人心魄。”
方才被推被撞,匕首被銀刀衝來帶起的刀風劃破手指,鮮血如注,然而陸曈根本毫不在意,只握著斷為兩截的匕首朝他衝來,眸色亮得駭人。
她根本不躲避。
像一團孤注一擲的烈火,燃燒得瘋狂。
“攔了路,就去死——”她說。
匕首尖鋒凜冽,銀光直直撲向脆弱的心房,就在千鈞一髮時,他倏然住手,驀地掉轉刀尖,迎著衝來的人,狠狠扣住她手臂,反手一推。
陸曈被推得脊背撞倒在供桌上,那隻慈眉善目的白衣觀音經不住這麼大力一撞,晃了晃,從佛櫥裡一頭栽倒下來。
“啪——”
“不——”女子驟然一驚。
冷寂夜色裡傳來瓷物碎裂的清脆響聲,隔壁房屋裡,似乎有銀箏酒醉的夢囈聲隱隱響起,很快又恢復寧靜。
一片狼藉。
供桌神龕上的香灰撒了一地,大概是清晨才供過香火,那些橘柿上貼了紅字,滴溜溜滾到裴雲暎腳下。
青年目光一震。
那隻小佛櫥裡一直供奉的白衣觀音在地上碎為幾段,其中竟還藏著幾隻巴掌大的瓷罐,一共四隻,也摔碎了,從其中傾倒出泥土,有一罐是水,撒了一地。
“這是……”他凝眸望去。
陸瞳正在撈那幾只瓷罐裡的泥土。
她撈得慌張又著急,好像生怕再晚一點就撈不起來似的。她甚至還試圖去撈那罐已經灑了的水,水從她指縫間流走,滴落在泥土屑中,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血從手指的傷口流了出來,陸曈渾然未覺,也忘記了身側的裴雲暎,好像這天地間,唯獨有眼前之事最為重要。
裴雲暎第一次看見她慌張。
哪怕是在萬恩寺他咄咄逼問,在貢舉案後被巡鋪夜闖醫館,甚至更早,寶香樓下為劫匪挾持,生死一線時,也未曾見她流露出慌張之色。
但是現在,她在撈那些碎土,撈得失魂落魄、慌里慌張。
裴雲暎眯了眯眼。
一個荒唐的念頭從他心頭升了起來。
看著正小心翼翼將泥土撿拾的女子,青年遲疑一下,道:“這是……墳土?”
青楓送來的密信中曾提過,陸家一門四口盡數身死,除了陸柔入土為安,其餘三人屍骨無存。
陸夫人毀於大火,陸老爺葬身水底,陸謙被極刑棄屍亂墳、屍首遭野獸啃食,縱然陸柔已入土為安,但身為藏在暗處的陸家女兒,陸曈也不能明目張膽前去祭奠。
裴雲暎目光掠過地上的四隻瓷罐。
四隻瓷罐,四面靈牌。
難怪她要在屋裡的小佛櫥中供奉這樣一尊觀音。
明明手染鮮血,不信神佛,卻要裝模作樣敬拜觀音,因為她拜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觀音,是陸家人的牌位。
陸曈沒有回答。
她努力伸手去撈那些混在一處的墳土。
那些她從四處搜尋來的,或許帶有家人氣息的墳土。
她從常武縣老宅裡帶回大火的餘燼,從上京的水路船上舀起滾流的江水,她在野狗圍望的亂墳地挖起雨淋過的潮溼黑泥,她偷偷去姐姐無人祭奠的墓地,帶走一小塊黃土。
她找不到他們留下的別的遺蹟,只能把這些泥水裝入瓷罐,放在屋裡,好像這樣就能與家人聚在一處。
而如今,那些泥巴、江水混在一起,渾濁的、混亂的,像被弄髒的眼淚,從她指間滑落。
什麼都留不住。
挽留那些泥濘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直到最後凝固不動。她跪坐在地,呆呆地看著滿地狼藉。
眼前忽然掠過一幅模糊的畫面。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
有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夏日傍晚的小院裡,她和姐姐兄長坐在一處,說起鄰縣近來一樁官司。
一位豪紳霸佔了長工家年輕貌美的女兒,衙門知縣審問此案,官司傳得滿縣城都是。
年幼的她咬著在井水裡晾過的野葡萄,邊感嘆:“太可恨了,如果有一天,也有像豪紳那樣的人要害咱們家,那該怎麼辦?”
“不會有這種事的。”姐姐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