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燈花故夢
飛雪綿綿,如亂花剪玉,飄朵不勻。
窗前橘燈全被北風吹滅,夜闌更深小院中,積雪寸寸堆滿梅樹枝頭。
在這一片沉寂漆黑裡,一隻手從旁伸過,火摺子點燃新的燈盞。
有人點燃了燈,照亮了多年後的夜。
銀燈裡暖色光焰頃刻明亮起來,將方才團團濃重夜霧驅逐,窗前屋中一切漸漸清晰,坐在對面的年輕人被燈色吸引,凝眸看來,那一點暖色落在他身上,分明寒冬臘月,卻因銀臺燦燦,竟生出幾分春意。
陸瞳怔怔看著裴雲暎。
他在那裡。
他就坐在自己面前,眉眼含笑,自在輕鬆,一瞬間,與多年前蘇南城破廟中那個撥弄燈花、風雪中於刑場中陡然出現的影子,慢慢重疊了。
他是……那個人。
陸瞳一瞬間明白過來。
他是在那場大雪中,自己遇到的那個黑衣人。
剛點燃的燈盞燈芯明明暗暗,裴雲暎低頭,飲了口面前茶,並未察覺到陸瞳神情的異樣。
陸瞳卻覺得有些恍惚。
她記得那場蘇南城的大雪。
那一日,她被迫救了一個身份成謎的陌生人,第一次作為“大夫”,第一次給人縫傷。那天是大寒日,蘇南城很冷很冷,後來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
破廟中沒了黑衣人的影子,供桌上的燈油已燃盡,她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條破毯子,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枚陳舊銀戒。
她從地上爬起來,抱著醫箱走出去,推開廟門,門外豔陽高照,大雪已經停了。
她沒再見過黑衣人。
像蘇南城那場轉瞬即逝的大雪,夢醒之後,杳無痕跡。若非那枚銀戒,她會以為一切不過是當初自己在破廟中,那尊泥塑神像下做了一場奇麗驚險的舊夢。一切恍恍惚惚,渾渾噩噩,偏偏在今日,在同樣這樣一個冷寂雪夜,舊夢重新駐足。
綿綿飛雪如飄飛春花,含情掠過窗影,舊的燈花冷燼成灰,新的銀缸長吐紅焰,過去與現在,時光奇異纏綿,將多年前與多年後都揉進那一抹灼灼燈影。
其實,也不是多年,只是四五年罷了。
陸瞳盯著對面的人。
為什麼沒能認出來呢?
他的聲音,他調笑的語氣,明亮漆黑的眼神,其實仔細看去,和當年十分相似。
但好似又有微妙不同,他的銀刀,隱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兇戾,眸中偶爾掠過的凜冽,似乎和當年破廟中又有差別。
何況,他也沒認出她來。
當年一場不算愉悅的萍水相逢並未被她放在心上,偶然在同一個屋簷下躲避風雪的過客,不過短暫停留就要各自上路。
如果不是為了復仇,她根本不會來盛京,多年前那場相遇早已被她拋之腦後。人海茫茫,誰會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重逢。
裴雲暎抬眸,正對上陸瞳盯著他的目光。
他怔了怔,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有些莫名地開口:“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陸瞳移開目光:“她這樣報復你,你居然沒生氣。”
“只是個小姑娘,又是我救命恩人,如果生氣,豈不是恩將仇報?”
裴雲暎單手托腮,望著面前的茶盞:“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同是天涯淪落人?
陸瞳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那時候裴雲暎在蘇南經歷了什麼,但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倒也沒對黑衣人生出太大惡感。大概是覺得,一個會付給大夫診金的刺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
裴雲暎抬眸,看了陸瞳一眼,沉吟道,“說起來,你和她還真有點像。”
陸瞳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他。
年輕人笑了笑,“她還是個小孩子,當年也不過十一二歲,個頭才到這裡。”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大概初出茅廬,醫術不及你,不過,”裴雲暎頓了頓,“你比她兇得多。”
陸瞳:“……”
當年她在蘇南遇到裴雲暎的時候尚且年幼,還未真正學會製毒,性情也尚未大變。沒有全然褪去糰子相,尤帶稚氣,在當時裴雲暎眼中,大約就是個舉止古怪的小孩。
他沒有認出自己,也很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