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沅 作品

第十章





阿烏安排好她們便著急忙慌出門,鎮上的青壯年不多,能幹活的都在幹活。阿烏算是‘年輕力壯’裡的一波了,她得去扛沙袋築堤壩防洪水。鎮上還沒有完全沖毀,就有希望。




向嘉在樓房裡住了太久,快要忘記了人們最原始的模樣。




沒有那麼多勾心鬥角,每個人都拼盡全部努力地活著。山洪來勢洶洶,以著一種吞天食地的姿態,要將這個小鎮吞併。




但這裡的人不願意,他們儘管並沒有多少勞動力。但他們各司其職,有一點行動能力的老人照顧沒有行動能力的老人。




沒什麼力氣的在後方裝泥沙袋,有力氣的扛沙袋在前方治水築堤,能防一點是一點。




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有害怕,但沒有人退縮。




向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加入了裝沙子的隊伍,她明明已經脫離了這個地方,走出去了很多年。




重複的動作揮動上百次,比在健身房練一天還累。她累到麻木,腦子是空白的,機械重複地幹著同一件事。




雨披早就破了,身上溼透又被體溫烘熱。雨澆在身上一開始有些疼,等習慣了之後,只是沉重。




她的母親是個努力擠進城市的農村人,學歷不太高,靠著勤奮努力在城裡有了一份工作。她不想回到窮困潦倒的大山裡,她想留在城市。




鋼筋水泥盒子的鴿籠房雖然侷促,但那裡盛著她的夢想。




她目的性很明確,她要紮根在城市。她找的男人必須是上海戶口,於是她找到了向嘉的父親。為了能嫁進去,她主動追求,想方設法讓自己懷孕,可懷上了對方的母親始終不鬆口娶她。




他們都在等待著,等待她肚子裡能生出一個男孩。他們家重男輕女,生出男孩結婚,女孩的話,那就再等等。




曾經的母親一直以為向嘉是兒子,她嗜酸肚子是尖的孕吐很嚴重胎動時很有力量非常活潑。所有孕期反應都在提醒著她,這一定是個男孩。




她在生的前一刻還幻想著一舉得男能嫁進去,到時候就可以驕傲地挺起胸膛,告訴所有人,她是上海人了。




向嘉出生那天雨很大,她媽哭的聲嘶力竭。奶奶掀開包著向嘉的被子看了眼性別,轉頭把煲好的雞湯倒了。




外婆不認字,不會說普通話,只會磕磕絆絆講幾個常用的字。她一個人千里迢迢趕到那個繁華的大城市給女兒伺候月子,連一口水都沒喝,便被塞了個孩子。




她倒出一揹簍吃的,把剛出生的向嘉放了進去,揹著向嘉走上了返鄉路。




她的火車票是央求路人幫忙買的,那時候回程的火車還是三十多個小時。她在漫長的時間裡,接受了那麼大一個城市但容不下一個嬰兒的事實。




向嘉的名字是外婆取的,外婆不認字,也不知道具體的字是什麼,只知道是家的音。她希望她的孩子有家,不要再被拋棄。




外婆的病其實早有徵兆,她丟三落四,忘東忘西。可沒錢去大地方檢查,她也不捨得把錢花在‘沒用’的地方。




她要給小孫女攢讀大學的錢,她要給小孫女攢嫁妝。直到她一次糊塗摔斷了腿,生活不能自理。




遠在大城市的母親終於是趕了回來,見到了厭惡已久的向嘉。




外婆被送到了療養院,向嘉被母親帶回了上海。




母親說外婆是糊塗了,為了接她放學跌進了療養院門口的小水塘裡淹死的。因為向嘉走的時候跟外婆說,她一定會回來接外婆,一定會回來看外婆。




可向嘉被送到了寄宿學校,一個月給出門一次。她沒錢買車票,她那時候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在陌生的地方被抱團的同學欺負自身難保,她活的很艱難。




她見不了外婆。




她不知道外婆是自己心甘情願走進了水塘,還是意外跌進了水塘。向嘉後來去看過那個小水塘,特別淺,躺進去翻個身臉就露到了外面。




可外婆就是在那裡把自己淹死了。




好好學習考上好的大學,拼盡全力賺錢買一套房,留在大城市。說著最標準的普通話,成為上海人,在冰冷的水泥鋼筋建造的高樓林立之間,找到一個棲身之地。




不知道裝了多少個袋子,雨勢漸漸小了,裝沙運沙的人動作慢了起來。向嘉兩條手臂彷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麻木地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砂礫刮到她的皮膚上,粗糲的疼。




向嘉甩了甩手,甩出一點血痕,很快就淹沒在雨水中。她這才發現紗布早就被血染紅了,但雨水沖刷,血的顏色很淡了,與泥土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她仰起頭看天,猝不及防跟站在水泥袋前的林清和對上視線。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了,身上穿著一件粗糙的黑色雨衣,臉上身上都是泥,他個高皮膚白,髒成這樣依舊在人群中英俊的十分矚目。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拎著沙袋高高揚起,修長手臂很有力量,沙袋被他扔到了人工擋水堤壩上,穩穩壘到了高處。